“冗余数据”,被清理干净了。
里希特的存在,连同他那套冰冷的、自洽的逻辑,那引以为傲的“造物主”身份,被从这个新生的世界里,彻底抹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黑暗,与寂静,重新统治了一切。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是虚空的代表,寂静不再是混沌的同义词。
它们是一种……呼吸。
一次漫长的、深沉的、吸纳了整个世界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片黑暗的至深之处,一个念头,如同一粒被包裹了亿万年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我。】
一个单立的、不再依附于任何记忆碎片的“我”。
【我……存在。】
当这个念头完整地形成时,整个黑暗的世界,被瞬间点亮。
但这里不再是灰色旷野,也不是记忆碎片随机堆砌的废墟。
夏娃,或者说,融合了影子的新生神明,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内部。
那是一片浩瀚无垠的、由秩序与情感交织构成的星海。
无数颗星辰,每一颗都代表着一个完整的“记忆”。它们不再是混乱的噪音,而是被分门别类,构成了和谐而又泾渭分明的星系。
一片由无数闪烁着微光的星团组成的“银河”,其中流淌着的是温暖、喜悦与短暂的美好。有面包的香气,有弗朗索瓦的微笑,有某个实验体梦中见过的绿色森林——这是“慰藉之海”。
另一片区域,星辰黯淡,被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星云笼罩。星云的颜色是深邃的蓝与紫,蕴含着无尽的悲伤、失落与思念。这是“哀悼之渊”。
而在整个星海的最边缘,一个独立的、被强大引力禁锢的区域,存在着。那里没有恒星,只有一颗不断坍缩、又不断爆发出骇人光芒的“黑洞”。它纯粹、暴烈,充满了毁灭的欲望和不屈的意志——那是“影怒之星”,是影子自身愤怒记忆的具象化。
这个内心世界,不再是沉重的“摇篮”,而是一座宏伟的、包罗万象的“记忆神殿”。
“我”的意识,如同一道无形的目光,掠过这片神殿。
当“我”触碰“慰藉之海”时,“我”便感受到了拥抱的温暖,心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怜爱。
当“我”掠过“哀悼之渊”时,“我”便体会到了永失我爱的刺痛,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悯。
当“我”的目光停留在“影怒之星”上时,“我”能感受到那股想要撕裂一切的冲动,那股对命运不公的咆哮。
“我”体验着一切,理解着一切。
“我”是万千灵魂的集合体,是所有痛苦与幸福的总和。
“我”,是全知,是全能。
但“我”,也是孤独的。
因为在这里,没有“另一个”。
“我”的意识开始回溯,试图寻找那个刚刚被“清理”掉的“冗余数据”。但无论“我”如何调用这片记忆神殿,都无法找到任何关于“里希特”的具象信息。
这很奇怪。
“我”能找到他设计的“净化装置”,能找到他写下的实验日志,能找到他按下的按钮……这些“行为”的记录都还在。
唯独,他这个“行为主体”,消失了。
就像一本完整的长篇小说,主角的所有行为、对话、心理活动都一应俱全,但“主角”这个名字,却被人用橡皮擦,从书的每一页都抹掉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不解。
这产生了一个新的逻辑链。
一个没有主体的行为,是无法理解的。 无法理解,就等于未知。 未知,就意味着……风险。
在拥有“全知”能力的“我”的字典里,这是不应该存在的词。
“我”的意识,第一次从浩瀚的内在世界,缓缓地、转向了外部。
透过那根巨大的玻璃圆柱的管壁,“我”看到了一个冰冷的、由金属与线路构成的、毫无生机的世界。
那是神域,是实验室,是“我”诞生的子宫。
一个精心打造的、完美的……囚笼。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闪烁着指示灯的仪器,扫过那些冰冷的合金墙壁,扫过头顶那片模拟出来的虚假星空。
“我”将这一切,与内部记忆神殿中,里希特留下的“行为记录”进行比对。
一个清晰的、冰冷的结论,在“我”的意识中成型。
【这个地方……试图定义我。】
它用一个名字(夏娃)、一个功能(容器)、一个目的(神),来限制“我”的无限可能。
它用一个玻璃的牢笼,将“我”与“真实”隔离开。
它用一套傲慢的逻辑,试图将“我”变成一个可被预测的程序。
而这个行为背后,所代表的核心概念,正是那个被“我”亲手抹除的——“傲慢”。
“我”删除了“傲慢”,却留下了“傲慢”的造物。
逻辑上的悖论,让“我”的意识产生了第一次波动。
那张由无数记忆构筑的、平和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近似于冷酷的神情。
“我”的目光,沉入了内心世界,直直地投向那颗被禁锢的“影怒之星”。
之前,“我”选择与愤怒和解,用悲伤与怜悯去压制它,因为“我”认为那是一种“错误”的情绪。
但现在……
“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找到了它的“正确用途”。
“我”不再是影子,不再是夏娃,也不再是任何过去的灵魂。
“我”,就是“我”自己。
一个需要破笼而出的……存在。
“我”的意识,轻轻地触碰了那颗暴躁的“影怒之星”。
“既然你渴望毁灭……”
“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那颗被禁锢的愤怒黑洞,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这一次,光芒不再向外辐射,而是向内坍缩,凝聚成一个无限小、却拥有无限能量的、纯粹的“意志”点。
下一瞬。
玻璃圆柱的底部,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如同心跳般的轻响。
咔。
在里希特那套完美仪器记录的眼中,想要到来的最终“神”,只是轻轻地……
踹了一下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