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的沉默,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滚油,非但没能平息沸腾,反而激起了炸锅般的喧嚣。
罗宾脸上那份玩味的笑容,一寸寸地僵硬、剥落。他设想过弗朗索瓦的所有反应——暴怒、哀求、甚至同归于尽的疯狂——唯独没有料到,是这种能将空气都抽成真空的死寂。
“怎么?”罗宾的声音里终于渗出了一丝被无视的恼怒,“无话可说了?你那点可怜的骑士风骨呢?还是说,你心甘情愿看着这孩子替你偿命?”
弗朗索瓦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了惊惧的人群,越过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孩,如两枚淬毒的钉子,径直钉在罗宾的脸上。那眼神里已无怒火,也无挣扎,只剩下一片深渊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弗朗索瓦动了。
他没有扑向罗宾,也没有奔向皮埃尔。他迈开沉稳得可怕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名主审的德国军官面前。在所有人惊骇欲裂的注视下,他猛地一个转向,如猎豹般扑到皮埃尔身前。
“啪!”
一声脆响,清亮得刺耳。
一记耳光,狠狠抽在男孩的脸上。
皮埃尔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颊迅速肿胀起鲜红的指印。他彻底懵了,所有人都懵了。男孩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弗朗索瓦,眼中那刚刚因“理解”而闪动的微光,瞬间被更深的恐惧与背叛吞噬,熄灭。
“废物!”弗朗索瓦用德语嘶吼,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憎恶,仿佛面对的不是个孩子,而是蛆虫,“我早就知道你手脚不干净!我给你食物,是让你像条狗一样活下去,不是让你去偷东西联络外面的同伙!你害死了我们所有人!”
他一把揪住皮埃尔的衣领,粗暴地将他推搡到德国军官面前,随即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小段弯曲的铁丝——那是他昨夜藏下的撬锁工具——扔在地上。
“长官,证据在此!”弗朗索瓦的语气急切而“忠诚”,“我早就怀疑他!一直在暗中监视,就等着人赃并获!这根铁丝,是我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他想破坏仓库电路,制造混乱,然后窃取军需!”
整个仓库,死寂。
罗宾脸上的得意与算计,在这一刻被尽数碾碎。他脑中那套精密的剧本,那个无论弗朗索瓦如何选择都必坠深渊的完美棋局,轰然崩塌。弗朗索瓦没有选择任何一条路,他掀翻了整个棋盘。
他非但没救男孩,反而成了最恶毒的指控者。他亲手呈上“罪证”,将罪名钉死。他用自己的行动,将罗宾引以为傲的“人性陷阱”撕得粉碎。
德国军官审视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又瞥了眼地上的石块和铁丝,眉头微蹙。对他而言,真相无足轻重,重要的是效率。现在,一个“忠诚”的告密者,一个“人赃并获”的罪犯,动机清晰,证据确凿,够了。
“很好。”军官冷冷地对弗朗索瓦颔首,随即对身后的士兵下令,“把这小间谍带走。天亮后,就地枪决。”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哭都忘了的皮埃尔拖走。男孩被拖出门的最后一刻,回望了弗朗索瓦一眼。那眼神里,空空如也,只剩一片燃尽的死灰。
弗朗索瓦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危机解除。罗宾的陷阱,烟消云散。
代价,是一个孩子的生命。
当人群散去,弗朗索-瓦转身离开时,罗宾却鬼使神差地拦住了他。罗宾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恐惧与混乱。
“你……”他嘴唇哆嗦着,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一个人怎能做出如此冷酷、如此非人的抉择。
弗朗索瓦停下脚步,侧过头,用那双死寂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入罗宾的耳膜。
“现在,你满意了?”
罗宾浑身剧震。
弗朗索瓦不再看他,径直走回自己的床铺,躺下,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罗宾再也看不透他了。在罗宾的世界里,人性是公式,是变量,是可以被计算的。可弗朗索瓦刚刚做出了一个超出公式解域的行为。他亲手扼杀了自己最后的“弱点”,也彻底摧毁了罗宾控制他的唯一筹码。
他不再是猎物,也不是棋子。
他成了一个罗宾无法理解的、真正的怪物。
而在怪物冰封的心脏最深处,那份关于“鹰巢”的地图,正被烙印得愈发滚烫、清晰。他用一个灵魂,为自己铺平了逃亡的第一段血路。这条路,从此再无温情,再无回头。
夜色深沉,无人看见。
弗朗索瓦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这一滴,无关胜利,无关失败。
只为悼念那个,在今夜死去的、名叫弗朗索瓦的法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