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了仓库的幽灵。
白天,弗朗索瓦是那个沉默寡言、尽职尽责的士兵。他擦拭步枪,巡视铁轨,对罗宾的问话只以最简短的词语回应。他看起来比以前更加顺从,更加麻木。
但到了夜晚,当罗宾在火炉旁打盹,整个仓库都被黑暗和寂静吞噬时,弗朗索瓦便活了起来。他不再是士兵,而是一个猎人,一个在沉睡的钢铁巨兽体内游荡的幽灵。他的猎物,是这个仓库本身。
他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开始用眼睛和记忆绘制一幅精细的地图。哪扇窗户的插销已经锈死,哪条走廊的地板会吱呀作响,哪个角落的阴影最浓重。他像一个耐心的蜘蛛,在自己和罗宾之间织起一张由日常惯例和无言的沉默所构成的网。
罗宾不是杜邦,他没有杜邦那般刻薄和歹毒,但他有一个好士兵的本能——对“异常”的警觉。
“你最近似乎对这里的历史很感兴趣,弗朗索瓦,”一天下午,罗宾一边用油布擦拭着他的刺刀,一边状似无意地说道,“这地方除了生锈,可没什么好看的。”
弗朗索瓦的心猛地一跳,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擦拭着自己的步枪,声音毫无波澜,像冰冷的机械在复述指令:“总比在城里看那些德国人阴沉的脸要好。”
罗宾耸了耸肩,没再多问。
但弗朗索瓦知道,罗宾的怀疑已经像一颗种子,被埋进了土里。他必须更快,也更小心。
拯救了一个生命的狂喜过后,是更沉重的现实。
药救了急,但救不了命。莉泽尔和她弟弟的敌人,是饥饿。一个更沉默、也更致命的敌人。弗朗索瓦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块黑面包的粗粝口感,他知道,他必须找到一个能持续提供食物的源头。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仓库三楼尽头的一间小储藏室。他记得有一次巡逻时无意中经过,那扇门上用白漆潦草地写着“Rations c”(c号仓库)。里面存放的,应该是被遗忘或临时囤积的士兵配给。
硬饼干。咸肉。罐头豆子。
在柏林的寒冬里,这些东西比黄金更珍贵。
那扇门上挂着一把结实的黄铜挂锁,比撬开药品箱的那把要坚固得多。他无法用刺刀在短时间内强行撬开。他需要钥匙。
那是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雷声和雨声完美地掩盖了一切声响。
弗朗索瓦像一条湿漉漉的蛇,从营房的窗户滑出,潜入了仓库一楼的办公室。这是管理员多年前用过的房间,现在布满了灰尘和蛛网。他记得墙上挂着一把钥匙串。
他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在黑暗中摸索。书桌的抽屉被锁住了,但他记得管理员有个老派的习惯——把备用钥匙藏在“最不可能”被人找到的地方,也就是最显眼的地方。他跪在地上,摸索着书桌底下,在一个松动的木板下,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串冰冷的金属。
就是它。
他拿着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冲上三楼,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他颤抖着手,将一把又一把钥匙插入锁孔。第一把,不对。第二把,不对。第三把……
“咔哒。”
一声轻响,在雷声的间隙里,却在他耳中炸响如惊雷。锁开了。
他闪身进入,迅速关上门。浓重的、混杂着香料和油脂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划亮一根火柴,微光中,他看到了一箱箱码放整齐的硬饼干,几桶用盐腌制的猪肉,还有一箱罐头。
这是宝藏。是能拯救生命的宝藏。
他没有贪心,他知道自己能带走多少。他打开一个饼干箱,装了半袋子,又从猪肉桶里割下了一大块,用油纸包好。当他把这些沉甸甸的“罪证”塞进军大衣内侧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弗朗索瓦?是你吗?”
是罗宾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弗朗索瓦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他吹灭火柴,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连呼吸都停止了。
罗宾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越来越近。“我看到你不在床上……暴风雨天,你可别做什么傻事。”
弗朗索瓦的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擂鼓一般。他死死地抱着怀里的食物,那重量此刻仿佛要将他拖入地狱。
罗宾的脚步声在储藏室门口停了下来。弗朗索瓦甚至能想象出他正把手搭在门把手上。
也许下一秒,门就会被推开,一切都将结束。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也许只是去厕所了吧。”罗宾低声咕哝了一句,脚步声渐渐远去。
弗朗索瓦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上,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军装。他刚才,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他不能再亲自去送了。那太冒险,不仅对他,对莉泽尔也是。
第二天,他再次用那块黑面包,收买了那个卖唱的男孩。他递给他一张新的纸条,上面只画了一个简单的标记:一个方块,代表仓库,旁边一个箭头指向后墙的一处。他用德语告诉男孩:“把纸条给她。告诉她,明天中午,去那个地方。墙上有块松动的砖。”
这是一个全新的方法,一个更安全的“死信箱”。
第二天中午,他利用巡视的间隙,将半袋饼干和那块咸猪肉藏在后墙一处早已看好的松动的砖块后面。当他做完这一切,重新返回仓库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真正的间谍,一个在敌人后方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
黄昏时分,他借口去仓库后面检查栅栏,悄悄看了一眼那个“死信箱”。
食物不见了。
而在原来的位置,放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弗朗索瓦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拿起纸条,回到无人的角落,颤抖着打开。
上面是用炭笔写的,字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工整,似乎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
“wir haben genug fur eine woche. Gott segne dich, Franzose.”
“我们够吃一个星期了。上帝保佑你,法国人。”
弗朗索瓦盯着最后那个词。
“Franzose.”
法国人。
这个词,从柏林居民的口中喊出时,是咒骂,是仇恨。但此刻,在莉泽尔的笔下,它却像一个秘密的代号,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独特的名字。
他不再只是弗朗索瓦。他是那个“法国人”。
一个潜藏在法军仓库里的幽灵,一个偷窃本国物资去喂养敌国人民的罪人,一个被一个德国女孩用“上帝保佑”来祝福的士兵。
他把纸条贴身收好,和那朵纸雪花,和那张写着“Liesel”的纸条放在一起。他感受着胸口那片小小的、却无比温暖的凸起。
他知道,他已经回不去了。
他心甘情愿地,留在了自己亲手创造的地狱,和那片小小的、由一个德国女孩构成的、唯一的乐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