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沉得像块浸了水的铅,云絮沉甸甸压在头顶,连呼吸都觉闷得慌。
江风裹着江泥的腥气、墙角霉味灌进院子,吹得晾衣绳上那件打了三四个补丁的蓝布衫簌簌响,衣角扫过院角的破陶罐,磕出细碎的“叮当”声。
陈奶奶刚把稀薄的粟米粥盛进粗瓷碗,粥气裹着淡淡的焦香飘出来,她手一抖,几滴粥落在灶台上,抬头就跟陈老丈对上眼——院门外突然传来“踏踏”的乱步声,还夹着木棍敲地面的“笃笃”脆响,陈奶奶声音发颤:“是……是官兵来了?”
陈老丈猛地掐灭旱烟袋,烟锅子在桌角磕得“梆梆”响,起身时膝盖“咯吱”一声脆响,他一把拽过小满往屋里推:“姑娘,里屋有地窖,快躲进去!”
“陈爷爷!我不走!我跟你们一起说清楚!”小满攥着他的袖口不肯动,话音刚落,两扇木门“哐当”被掀开,两个官兵已经闯了进来。
领头的汉子歪戴毡帽,帽檐压得低,露出半张带胡茬的脸,腰里别着把锈得发暗的腰刀,袖口沾着油垢,进门先啐了口唾沫在地上:“呸!这破院子,一股子穷酸味!”
他眼风扫过粮缸、灶台上的粗瓷碗,最后落在小满身上,眯着眼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舌头舔了舔嘴角,眼神黏得让人浑身发僵。
“防务捐!”他把手里的木牌“啪”地拍在桌角,木牌上“按户收缴”四个字歪歪扭扭,墨汁还洇着,“每人五百文,你家四口,两千文!今天必须交齐,不然就把人拉去修城——上个月老王头不交,现在还在城墙根躺着呢!”
“四口?”陈老丈攥紧了手里的渔网,指节绷得发白,渔网的麻绳勒进掌心,“这姑娘是城里来投奔亲戚的,路上遭了难才暂住在俺家,不算户口的!俺们就老两口,带个六岁的小孙女,哪来的两千文?”他声音发急,往灶台那边挪了挪,挡住官兵的视线,“粮铺的粟米都涨到一百三十文一斗了,俺们昨天才跟李婶借了半袋,今天这锅粥还是掺了野菜的,连顿干饭都吃不上啊!”
“少跟俺扯这些!”另一个瘦高个官兵上前一步,脚狠狠踹在粮缸上,“咚”的一声闷响,缸底空得发虚。“没粮?没粮不会去后山挖草药换钱?不会去江里打鱼卖?别在这儿装穷!”他眼尖,瞥见陈奶奶藏在身后的手——攥着个蓝布包,指节都泛了青,立刻伸手薅过去,陈奶奶急得去抢:“官爷!那是给小草治咳嗽的草药!您行行好!”
瘦高个哪管这些,一把扯开布包,晒干的柴胡、薄荷撒了一地,还滚出三个皱巴巴的鸡蛋——壳上还带着点鸡粪,是陈奶奶早上刚从鸡窝摸的。
“就这点破烂?”他抬脚碾在草药上,绿叶子瞬间碎成渣,前几日好不容易得来的鸡蛋“咔嚓”被踩裂,黄澄澄的蛋液流出来,沾了灰,渗进砖缝里。“这姑娘看着细皮嫩肉的,身上没藏点值钱的?搜搜!”
“不许碰她!”陈老丈突然扑过去,死死拽住瘦高个的胳膊。他年纪大了,胳膊上的肉都松了,可此刻却像拽着救命绳,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她是客人!俺们就是砸锅卖铁,明天一定凑齐捐钱,别碰她!”
歪帽汉子见状,冷笑一声,抬脚就往陈老丈胸口踹:“老不死的,还敢拦着?”这一脚力道极重,陈老丈“哎哟”一声,像片叶子似的往后倒,后腰狠狠撞在门槛上,“咚”的一声闷响,听得人牙酸。
他缓缓滑坐在地上,手撑着门槛想站起来,喉咙里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咳”了一声,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暗红。
陈奶奶尖叫着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手摸到他后腰的伤处——去年摔的旧伤还没好,此刻肿得老高:“老头子!你这腰!你别吓俺啊!”
小草早吓得躲在小满身后,两只手死死攥着小满的衣角,指甲掐进她的胳膊,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小满手背上,小声哭:“小满姐姐,我怕……爷爷会不会死啊?”
小满冲过去想扶陈老丈,却被歪帽汉子伸手拦住,他手劲大,攥得小满手腕生疼:“想跑?捐钱还没交呢!”
陈老丈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得厉害,手慢慢摸进怀里——摸出个补丁摞补丁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二十枚磨得发亮的铜板,还有一小块潮乎乎的盐,盐粒粘在布上。
“官爷……就这些了……”他把布包递出去,手止不住地抖,“这钱是俺攒着给小草买棉鞋的,盐是托人从镇上带的……求你们……别为难俺老婆子和孙女……”
歪帽汉子一把夺过布包,掂量了两下,嫌恶地扔给瘦高个:“这点钱够买碗酒吗?你当俺们是要饭的?”他眼扫过灶台上的粥锅,粥气还飘着,“把那锅粥也带走!算抵点捐!”
瘦高个刚要去端锅,陈老丈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裤腿,指甲抠进布料里,眼里满是血丝:“那粥……小草发着烧,刚能喝两口……俺给你们磕头了,别拿……”
瘦高个不耐烦地一脚踹开他的手,陈老丈的头“咚”地磕在门槛上,这次没再动弹,眼睛还睁着,望着院外灰蒙蒙的天。
陈奶奶抱着他的头,哭声像被掐住的破锣,断断续续:“老头子!你醒醒啊!你还没给小草编草蜻蜓呢!你说等天晴了就编的!”
歪帽汉子看了眼地上的人,脸色微变,却还是硬着头皮骂:“自不量力!死了也是活该!”他拉着瘦高个,端起粥锅就往外走,出门时还不忘踹翻门口的柴火堆,柴火滚了一地,“明天再交不齐剩下的,就把你们家丫头拉去修城!”
院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陈奶奶的哭声还在屋里绕。
小草扑到陈老丈身边,小手摇着他的胳膊:“爷爷!爷爷你起来啊!我不喝粥了,我也不要草蜻蜓了,你别睡好不好?”
小满蹲在地上,手指碰到陈老丈的手——冰凉,没有一点温度。
她下意识摸进衣襟,指尖碰到那粒小金豆,金豆的凉硬透过布料传来,手心却全是汗。
刚才官兵要搜她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拿出来,可她怕暴露,怕惹来更多麻烦……要是刚才早点把金豆递出去,陈爷爷是不是就不会死?
风从敞开的门帘吹进来,带着江水的腥气,吹得陈老丈的花白头发贴在额头上,血从他嘴角流到门槛上,慢慢凝固。
小满攥紧了小金豆,指节发白,看着痛哭的祖孙俩,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砸开——这日子,不是熬就能过去的。
她必须站起来,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护住这两个拼了命保护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