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风雪似乎短暂地停歇了,铅灰色的天空透出些许惨白的光。农庄的作坊里,蒸腾的热气驱散着刺骨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饴糖甜香,但其中又夹杂着一缕极其清冽、独特的草药气息。
作坊最里间,门窗紧闭,只留一扇小气窗通风。这是小满单独隔出来的“秘间”,熬制她最核心、也是最独特的产品——那晶莹剔透、包裹着各种花朵或药材的凉茶味糖块的关键步骤,就在这里完成。尤其是一种特殊的“清心凉茶糖”,其核心在于一种岭南独有的草药萃取液,比例和火候稍有差池,便无法达到那种通透如冰、入口清凉回甘的独特效果。
此刻,小满正全神贯注地守在一口特制的小铜锅前。锅里的糖浆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浅碧色,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长柄银勺缓缓搅动,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旁边的陶罐里,浸泡着晒干的薄荷、金银花和几片切得极薄的、散发着清苦气息的岭南草根。春杏在一旁屏息凝神,只负责递送工具和看顾火候,大气都不敢出。这是作坊的命脉,也是小满最大的依仗。
就在糖浆即将达到最关键的火候,小满准备将过滤好的草药汁液缓缓注入的刹那——
“咚咚咚!” 作坊外间的门被敲响了,声音清晰而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道。
春杏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小满。小满眉头微蹙,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声音压得极低:“去看看是谁。若是寻常客人或送货的,让柳枝或翠柳在外间接待便是。” 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分心。
“是。” 春杏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了出去。
外间,柳枝已经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并非熟客或送货郎,而是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子。
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披一件雪青色织金锦缎斗篷,领口镶着蓬松的银狐毛,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眉目如画。她梳着时下长安贵女流行的惊鹄髻,簪着点翠嵌珍珠的步摇,耳垂上坠着水滴状的碧玺,通身气派矜贵逼人。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衣着体面、神色恭谨却眼神锐利的中年仆妇,以及两个身材健硕、面无表情的健仆。
柳枝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被对方通身的气派和身后健仆的威势慑住,一时竟忘了行礼,只呆呆地问:“请、请问……你们找谁?”
那年轻女子并未答话,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挑剔,缓缓扫过作坊略显简陋的陈设和空气中混杂的甜腻与药草气息。
她身后的仆妇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我家小姐路过此地,听闻此处有些新奇吃食,特来瞧瞧。你家主人呢?”
春杏这时正好走到门口,看到来人,心头也是一凛。这绝非寻常客人!她连忙上前,不着痕迹地将有些吓住的柳枝挡在身后,对着那年轻女子福了一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我家姑娘正在后头忙活,不便立刻出来相迎。不知贵客想看些什么?糖块、酱料还是酸笋?民女可先为贵客介绍一二。”
那年轻女子的目光落在春杏身上,带着点审视,终于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却透着一股骨子里的冷淡:“哦?你家姑娘便是那位沈小娘子?听闻她手艺精巧,做出的东西颇得萧家郎君青睐。既如此,我倒想亲眼见见这位沈小娘子,看看是何等妙人儿。” 她语气平淡,但“萧家郎君”四个字,却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春杏心下一沉。果然是冲着姑娘来的!而且来者不善!她强笑道:“贵客说笑了,我家姑娘不过是做些寻常吃食糊口罢了,当不得妙人儿之称。姑娘此刻实在……”
“无妨,” 那年轻女子打断了春杏的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我等等便是。正好,也看看这能入萧郎眼的作坊,有何独到之处。” 说着,她竟自顾自地迈步,就要往里走,目光直接投向通往里间秘室的那道门帘!她身后的仆妇和健仆立刻跟上。
“贵客留步!” 春杏急了,连忙上前一步想拦。那仆妇却冷冷地横了她一眼,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春杏呼吸一窒。
就在这时,里间的门帘被掀开了。小满走了出来。她身上还系着沾了些糖渍的粗布围裙,额角带着忙碌后的薄汗,几缕碎发贴在颊边,显得有些许狼狈,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平静。显然,春杏在外间的对话,她都听到了。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被众人簇拥、通身贵气的年轻女子,以及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审视、挑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
小满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来意——萧翊的麻烦,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
她迅速解下围裙递给身后的春杏,整了整衣襟,上前几步,对着那年轻女子深深福了一礼,姿态恭谨却并不卑微,声音清晰平稳:“民女沈小满,见过小姐。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她并未自称“奴家”,而是用了“民女”,既表明身份,也保持着一丝距离。
那年轻女子——郑小姐,上下打量着小满。眼前的女子荆钗布裙,素面朝天,容貌顶多算清秀,气质温婉,远不及长安贵女的精致明艳。手上还带着劳作留下的薄茧。唯一称道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沉静,面对自己刻意释放的压力,竟无多少慌乱。这让她心中那点因“商女”身份而起的轻蔑之外,又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沈小娘子不必多礼。” 郑小姐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听闻沈小娘子的作坊颇有巧思,做出的东西连萧家郎君都赞不绝口,时常往来。今日路过,便想着进来看看,开开眼界。” 她说着“开开眼界”,目光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扫过作坊里的一切,如同在看什么不入流的玩意儿。
小满垂眸:“小姐谬赞了。民女不过是做些家乡小吃,勉强糊口罢了。萧公子心善,念及之前在岭南相识的情谊,对民女姐弟多有照拂,民女感激不尽。” 她刻意强调了“相识之谊”和“照拂”,将关系定位在恩情上,撇清其他。
“哦?相识之谊?” 郑小姐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萧郎确实心善。只是,这长安城鱼龙混杂,人心叵测。沈小娘子孤身带着幼弟在此,开这作坊营生,抛头露面,与各色人等打交道,萧郎身为朝廷命官之子,身份敏感,总是这般往来,难免引人非议,于他清誉有碍。” 她的话语如同裹着糖霜的冰针,看似关切,实则字字诛心,点明身份差距,暗示小满的存在对萧翊是种拖累和污点。
小满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她抬起头,迎上郑小姐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小姐教训的是。民女深知身份卑微,从不敢有非分之想。萧公子大恩,民女铭记于心,唯愿勤勉经营,早日自立,不敢再劳烦公子费心。作坊之地,粗陋杂乱,恐污了小姐贵足。民女新做了一些糖块,味道尚可,小姐若不嫌弃,民女这就包些给小姐带回去尝个新鲜?” 她姿态放得很低,表明态度,只想尽快送走这尊瘟神。
郑小姐看着小满那副不卑不亢、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那股无名火更盛。一个低贱商女,凭什么在她面前如此镇定?她目光一转,落在那扇紧闭的里间门上,那股奇特的清冽药香似乎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沈小娘子客气了。” 郑小姐唇角又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糖块就不必了。不过,我倒是对沈小娘子这秘不外传的手艺,有几分好奇。不知可否让我进去……开开眼?” 她说着,竟再次抬步,就要往里间闯!
“小姐!” 小满和春杏同时惊呼,想要阻拦。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挡在了通往里间的门口,恰好拦住了郑小姐的去路。
是哑奴!
他不知何时出现的,依旧穿着那身深色粗布短袄,双手抱臂,低垂着眼睑,仿佛只是不经意地站在那里。但他那魁梧如山的身形,以及周身散发出的、如同磐石般冰冷沉凝的气息,却让郑小姐和她身后的健仆都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那仆妇更是脸色微变,警惕地盯着哑奴。
哑奴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铁闸。
郑小姐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她看着挡在面前的哑奴,又看了看脸色微白却眼神倔强的小满,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和……一丝被冒犯的冰冷。
“呵,” 她冷笑一声,终于不再掩饰那份居高临下的轻蔑,“看来沈小娘子这作坊,规矩不小,连个下人都这般‘忠心护主’。” 她刻意加重了“下人”二字。
小满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郑小姐却不再看她,目光扫过作坊里那些忙碌却大气不敢出的柳枝、石头,以及门口神色紧张的春杏,最后落回小满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沈小娘子,人贵有自知之明。有些路,不是你该走的;有些人,也不是你该攀附的。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斗篷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仆妇和健仆连忙跟上,簇拥着她,如同来时一般,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离开了作坊。
作坊里死一般的寂静。
小满站在原地,脸色微微发白。郑小姐最后那句话,像冰水一样浇在她的心上。那不是威胁,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在长安城森严的等级壁垒前,她沈小满,连同她的作坊和弟弟,都渺小如尘埃。
“姑娘……” 春杏担忧地唤了一声。
小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沉静,只是那沉静深处,多了一丝冰冷的决绝。她看了一眼依旧沉默如山、挡在秘室门口的哑奴,轻声道:“没事了。哑奴,多谢。”
哑奴这才微微侧身让开,依旧垂着眼,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小满转身,重新走向那间飘散着清冽药香的秘室。糖浆还在锅里,火候稍纵即逝。她没有时间沉浸在屈辱和愤怒里。
郑小姐的话很刺耳,但有一句是对的——人贵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不是攀附,而是在这冰冷的长安城,用她的双手,为谷雨,也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无论这条路有多难走。
她重新系上围裙,拿起银勺,目光重新变得专注而坚定。锅里的糖浆,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