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伤情趋于稳定，福安也能做些轻省活计，作坊里积压的订单和日常琐事却并未减少。
小满深知，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他们姐弟如同无根的浮萍，看似有了落脚处，实则根基浅薄，经不起半点风浪。萧翊的庇护如同一把伞，能遮些风雨，却挡不住真正的雷霆，更无法替他们在这等级森严、商贾地位低微的世道里趟出一条坦途。
唐代律法虽无明文禁止女子经商，但世俗偏见与无形的壁垒却无处不在。一个抛头露面的年轻商女，尤其还是无家族依靠的外乡人，想要真正站稳脚跟，开拓局面，难如登天。
她的“岭南风味”糖块、肉酱、酸笋，虽因新奇独特在萧翊的圈子里打开了销路，但终究是小打小闹。作坊名义上挂在萧翊名下，省去了许多官面上的刁难，却也意味着真正的掌控权并不完全在她手中。萧文远只是七品官，在权贵云集的长安，这点官威能震慑的宵小有限，真正的大鳄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小满想要走得更远，拥有更多的话语权甚至……自保的力量，单靠这点手艺和萧翊的关照，远远不够。她需要更稳定的人手，更可靠的班底，将作坊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依附。
这日难得有些空闲，小满便带着春杏，再次踏入了西市附近那条熟悉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巷子——人牙汇聚之所。空气中弥漫着牲口、廉价脂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上次买下福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姑娘，这次想挑什么样的？” 一个精明的中年牙婆热情地迎上来。
“要两个丫头，” 小满的声音平静，“年纪……十二三岁左右，手脚麻利，老实本分，能吃苦的。最好是……家里遭了灾，自愿卖身的，身契要干净。”
最终挑中了一个眼神还算清亮、名叫“柳枝”的十三岁女孩，和一个看着有些木讷但体格敦实、名叫“石头”的十二岁丫头。签下死契，付了钱，看着两个女孩茫然又带着一丝恐惧地跟在春杏身后，小满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反而更添沉重。
安置好柳枝和石头，小满又马不停蹄地准备了一份谢礼——两坛上等肉酱，两盒桂花凉茶糖块，一小罐酸笋。她要去拜访周司业。
这份郑重道谢，不仅是因为周司业上次派管家探望的情分，更因为谷雨能在周府附设的学堂读书，本就是托了萧文远大人和周司业的天大人情！若非萧文远出面恳请，以周司业的身份地位，他的私人学堂怎会轻易收下一个岭南来的、毫无根基的商贾之子？这份恩情，小满一直铭记于心，也深知其分量。
周司业府邸位于相对清静的里坊。通报进去后，周管家很快迎了出来，客气地将她引至偏厅。
“民女沈小满，拜见司业大人。” 小满对着端坐主位的周司业，深深福了一礼，姿态恭谨中带着由衷的感激，“多谢大人前番遣管家探望谷雨，民女感激不尽。谷雨已苏醒数日，伤势正在恢复中。”
周司业身着家常深色直裰，微微颔首：“醒来便好。萧御史与老夫有旧，谷雨那孩子也确是可造之材，这才允他附学。此番遭难，实在令人扼腕。” 他示意管家收下小满的礼物，目光扫过那盒通透的桂花糖块，略略停顿。
小满再次深施一礼：“大人恩德，小满与谷雨铭感五内。若非大人与萧大人开恩，谷雨绝无可能在长安得聆大人门墙教诲。今日民女前来，除叩谢大恩外，心中还有些关于谷雨日后学业之事，惶惑不安，斗胆想向大人请教。”
“讲。”
小满深吸一口气：“大人，谷雨明年……童子科是无望了。民女想问，后年……后年正月，朝廷还会开童子科吗？谷雨后年十一岁，可还……符合年纪？” 这是她心底残存的一丝渺茫希望。
周司业捋了捋胡须，缓缓摇头，语气带着笃定的遗憾：“童子科，非年年常设之科。其开科与否，全凭圣意。今年明月开科，已是恩典。后年……若无特殊缘由，断无再开之理。” 他看着小满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继续道，“且即便开科，令弟岁数不符了，此路……不通矣。”
小满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稳了稳心神，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大人明鉴。那……谷雨待腿伤稍愈，学堂……学堂那边，可还能……？” 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充满了担忧。谷雨如今重伤在身，行动不便，又是商籍，周府的学堂门槛本就极高，全赖萧大人情面。如今童子科无望，谷雨又成了伤患，周家是否还愿意继续收留谷雨这个“麻烦”？这才是她此行最大的隐忧。
周司业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谷雨这孩子，勤勉向学，天资也佳，” 周司业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此次遭难，非其之过。老夫学堂设在家中，本是教导自家子侄及一二故旧子弟。萧御史的面子，老夫自然要给。待谷雨伤势稍缓，能坐卧读书，不影响他人时，可让他回来继续附学。”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他腿脚不便，来往接送，以及学堂内的照应，你需自行安排妥当，莫要扰了其他学生。”
小满闻言，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感激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让她落下泪来！周司业不仅没有因为谷雨受伤和童子科无望而拒之门外，反而允诺他伤愈后可以回去！这简直是天大的恩情！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恩典！” 小满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再次深深拜下，“民女定当安排周全，绝不给大人和学堂添麻烦！谷雨能继续在大人座下聆听教诲，实乃他三生修来的福分！”
周司业摆摆手：“不必如此。不过沈小娘子，” 他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长安居，大不易。令弟求学之路，绝非坦途。商籍出身，将来即便学有所成，参加科举，亦会比旁人艰难百倍。你……要有心理准备。学堂只能授业，不能替他改换门庭。”
“是，民女明白！” 小满的声音低沉而无比坚定，“但路再难，只要谷雨想走，只要学堂还肯收他，民女便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走下去！总比……总比断了念想强。能得大人收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离开周司业府邸，冬日午后的阳光似乎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暖意。小满紧紧握着那份承诺——谷雨还能回到学堂！这比任何消息都重要！但周司业最后的告诫也如警钟长鸣：商籍的枷锁沉重，科举之路布满荆棘。支撑谷雨求学，需要持续且稳定的财源。
她回头望向西市的方向，她的作坊，她唯一的依仗。
人手有了，技术有了，渠道却远远不够稳固。如何让她的“岭南风味”真正在长安城立足，赚取支撑谷雨求学甚至未来可能的庞大开销？如何在这女子经商举步维艰的环境下，为自己和弟弟挣得一份真正的保障？
小满的眉头深深蹙起，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她对春杏低声道：“回去后，让柳枝和石头先跟着你学基础活计。我们……得想办法，把作坊的生意，再做大些。” 谷雨的学堂之路保住了，下一步，就是为他铺好这条路的基石——钱。商路再难，她也必须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