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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冬意,终于在几场凛冽的北风后,变得真切起来。

天空时常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阳光吝啬地透过云层,洒下些微薄的光,毫无暖意。空气干冷,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寒意。

对于习惯了岭南终年温润的小满和谷雨来说,这北地的寒冬,实在是难熬。

这日难得谷雨旬休,不用去学堂。小满起了个大早,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凝着一层白霜,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

她翻出从岭南带来的冬衣,准备给谷雨换上。谷雨正坐在炭盆边烤火,小脸被热气熏得微红。

“谷雨,来试试这件夹袄,阿娘给你絮了新棉的。”小满抖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夹袄,那是谷雨离家前阿娘赶制的。

谷雨听话地站起来,伸开胳膊。小满帮他套上,仔细地系着盘扣。系到最上面一颗时,她忽然顿住了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姐,你笑什么?”谷雨低头看了看自己。

小满拉着他站直,比划了一下:“你看这袖子,短了快一寸呢!裤腿也吊着了。咱们谷雨,来长安这几个月,蹿个子跟抽条的笋似的!”她笑着,眼中却有些湿润,“阿娘要是看到,肯定又惊又喜,她做这衣裳的时候,肯定没想到她的小儿子能长这么快,都要成小郎君了。”

谷雨低头看着自己手腕露出一截,也咧开嘴笑了,带着少年的羞涩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得意。他最近确实感觉饭量大了不少,身上也有劲儿了。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小满,阿姐今日的笑容格外明亮,像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他已经很久没看到阿姐这样轻松地笑了。虽然她总是掩饰得很好,但谷雨知道,自从他被人欺负、知道祖父的事,还有那个神秘的斗篷人威胁之后,阿姐心里一直压着沉甸甸的心事,眉宇间总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此刻看到她开怀,谷雨心里也像被炭盆烘过一般暖洋洋的。

早饭摆在西厢的小暖阁里,炭盆烧得旺,驱散了寒意。简单的粟米粥,几碟自家腌的酱菜,还有小满特意让春杏蒸的几块糖糕,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谷雨吃得香甜,小满和春杏边吃边聊着作坊里的事。

“姑娘,天冷了,咱们的糖块和酱料卖得更好了。”春杏脸上带着喜色,“尤其是那加了姜汁和饴糖的‘暖身糖’,东市几家铺子都说不够卖呢。酱料也是,炖肉煮汤都离不了,老主顾都提前来订了。”

小满点点头,咽下一口粥:“这是好事。不过,春杏,你看这账本。”她指了指放在一旁桌角的账册,“糖块用的蔗糖、饴糖,还有酱料里的大豆、麦粉,入冬后价格都涨了一成多。咱们的利润,眼见着就薄了。”

春杏凑过去看了看,眉头也皱了起来:“是啊姑娘,这原料一涨,咱们的价又不好轻易提,老主顾会有怨言的。”

“所以我在想,”小满放下碗筷,目光投向窗外萧瑟的庭院,“光靠买原料,成本越来越高,不是长久之计。咱们得自己想法子开源。”她起身走到书桌旁,拿起一本半旧的、书页泛黄卷边的书册,正是那半部《齐民要术》。她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指尖划过那些古老的农事记载。

“长安这边……冬天会下大雪吧?”小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春杏,“良德那边从不下雪。书上说,甘蔗喜温热……长安怕是种不了。”她翻到记录北方作物的部分,仔细寻找着,“麦子、粟米、大豆……这些都是寻常。有没有什么……既能做原料,又比直接买划算的?比如……甜菜根?书上好像提到过‘蔓菁’有甘甜者,但语焉不详……”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盘算着来年开春的种植计划。

谷雨安静地听着,看着阿姐专注的侧脸,觉得此刻的阿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光芒,仿佛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未来的难题,都在她的思索下变得有了温度。

“还有,”小满合上书,揉了揉眉心,回到现实问题,“作坊的活计越来越重,光靠你一个人,加上哑奴帮忙搬运,实在忙不过来。得再添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头才行。”

春杏连连点头:“姑娘说的是!入冬后酱料发酵要时时盯着,糖块熬制也更费功夫,我一个人确实转不开身了。”

小满环顾了一下这小小的农庄:“只是……人来了,住哪呢?咱们这庄子的屋子,统共就这几间。咱们姐弟住正房两间,你和福安各住一间厢房,哑奴和赵大住作坊边的耳房,已经满满当当。再添人,就得加盖屋子了。”她走到书桌旁,拿起账本和算筹,一边翻看一边拨弄着:“买砖木、请工匠、管饭食……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得好好算算,眼下作坊的进项能不能支撑。”

温暖的炭盆旁,粥饭的香气还未散尽,小满和春杏已经开始认真盘算起扩建房屋、增加人手的现实问题。谷雨看着阿姐时而凝神计算、时而与春杏低声商议的模样,心里踏实了许多。这才是他的阿姐,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总能想到办法,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而在万里之外的岭南黑石峒,冬日的湿冷更带着一种刺骨的阴寒。郎岩被囚禁在祖灵禁地已近一月,洞内不见天日,阴冷潮湿。送进去的食物常常是冷的,量也仅够果腹。但郎岩并未如外界猜测的那般憔悴颓丧。他每日只是静坐,或是用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勾画着什么,眼神沉静如古井,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峒寨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白藤峒的使者来过数次,言辞一次比一次激烈,要求黑石峒必须就郎岩“出卖祖产”和“羞辱贝莎小姐”给出交代,并扬言若黑石峒不给出满意答复,将联合其他不满的峒寨,断了黑石峒下山的所有通路,甚至不惜兵戎相见!

老峒主郎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鬓边的白发肉眼可见地增多,脾气也越发暴躁。面对白藤峒的威胁和峒内因郎岩之事而暗流涌动的人心,他焦头烂额。

而被推上前台的四子郎坤,此刻正站在父亲面前,低眉顺眼,身体微微瑟缩,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懦弱:“峒主……阿爸……我、我真的不行……贝莎小姐……她、她喜欢的是大哥……我……我去了只怕火上浇油,让白藤峒更生气,也……也丢我们黑石峒的脸……” 他恰到好处地让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肩膀也垮了下去,将一个无能、怯懦、不堪大任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废物!” 郎玛果然暴怒,抓起手边的陶碗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他指着郎坤的鼻子,怒其不争:“你大哥是个疯子!你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我郎玛怎么生了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 他胸膛剧烈起伏,看着郎坤那副窝囊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郎坤吓得浑身一抖,头垂得更低,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和得意。很好,父亲越生气,越失望,就越能衬托出大哥的“疯狂”和他的“无能”。这正是他想要的。

“滚!给我滚出去!看见你就烦!” 郎雄怒吼着挥手。

“是……是,阿爸……” 郎坤如蒙大赦,带着哭腔,脚步踉跄地“逃”出了父亲的屋子,将一个被父亲吓破胆的懦弱儿子形象贯彻到底。

直到走出老峒主的视线范围,转入一条僻静的山道,郎坤脸上那惶恐懦弱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挺直了腰背,眼神变得阴沉而锐利,像一条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他慢悠悠地走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不起眼的、刻着奇异花纹的骨牌——那是他母亲给他的信物。

“丢脸?哼……”郎坤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现在丢脸算什么?等我坐上那个位置,今日所有看我笑话的人,都要匍匐在我脚下!” 大哥郎岩被关禁地,声望扫地,正是他取而代之的天赐良机!父亲年迈,又被大哥气得方寸大乱……只要利用好母亲娘家的势力,再借白藤峒这把刀,给大哥最后一击……这黑石峒的少峒主之位,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至于那个愚蠢的贝莎和暴躁的白藤峒主?不过是棋子罢了。

他走到后山一处隐蔽的断崖边,远远望着祖灵禁地那块封堵洞口的巨石,眼神如同淬了毒:“我的好大哥,你就安心在里面‘思过’吧。你心心念念要打破的旧规矩,正好给了我机会。你‘送’出去的吉贝田和盐泉,还有你‘争取’来的骂名……我都会好好‘利用’的。你越‘疯’,我越‘弱’,父亲就越需要我……和他背后的力量。” 他轻轻折断了手边一根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就在这时,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四郎君?”

郎坤瞬间收敛了所有锋芒,换上一副略带惊惶又强作镇定的表情,转过身:“谁?”

来人正是那个负责给禁地送饭的年轻峒兵,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迅速将一个用芭蕉叶包裹的小小物件塞进郎坤手里,低声道:“少峒主……让我交给您的。”

郎坤心中一凛,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他紧紧攥住那微凉的包裹,声音带着点颤抖:“大、大哥他……他还好吗?他……他想说什么?”

“少峒主只让我交给您。”峒兵摇摇头,再次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四郎君保重。” 说完便匆匆离去。

郎坤看着峒兵消失,脸上的表情迅速冷却。他走到更僻静处,小心地打开芭蕉叶。里面是一小块光滑的石片,上面用炭条画着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像是一把交叉的刀剑,又像是一个打开的门户。

郎坤盯着那个符号,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意思?示警?求助?还是……陷阱?大哥在禁地里,竟然还能传递消息?他到底想干什么?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更深的忌惮涌上郎坤心头。看来,他这位“疯了”的大哥,在禁地里也没闲着。除掉他的计划,必须更快、更狠才行!他眼中杀机一闪而逝,将石片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柳林庄里,小满终于算清了账目,和春杏商量决定,还是去买两个小丫头。然后在作坊旁用夯土和木头加盖两间简易的厢房,供新来的丫头住。虽然简陋,但能遮风挡寒,费用也在可承受范围内。她正和福安商量着请工匠的事宜,忽然听到院子里谷雨惊喜的叫声:

“阿姐!下雪了!快看!下雪了!”

小满连忙推开窗。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中,开始飘落下点点洁白晶莹的雪花。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纷纷扬扬,如同柳絮般漫天飞舞。这是长安今冬的第一场雪。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谷雨兴奋地跑到院子里,仰着小脸,任凭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睫毛上,新奇地伸出手去接。对于从未见过雪的岭南孩子来说,这景象既陌生又美丽。

小满也披了件厚外衣走到廊下,看着这银装素裹渐渐覆盖庭院的景象,连日来盘算生计的疲惫仿佛也被这纯净的白色洗涤了几分。她笑着对谷雨说:“小心着凉!快去加件衣裳!”

春杏和福安也出来了,脸上带着笑意看着这雪景。哑奴正抱着一捆新劈的木柴从后院走来,看到下雪,脚步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那双平日里浑浊漠然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那光芒里,有追忆,有彻骨的寒意,甚至……有一丝几不可查的痛苦?但这异样的情绪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很快低下头,抱着柴,沉默地走向灶房,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小满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哑奴离去的背影,心头莫名地微微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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