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峒依山而建,木石结构的吊脚楼层层叠叠,掩映在终年苍翠的密林之中。
虽是深秋,岭南的日头依旧毒辣,空气里弥漫着湿热草木和泥土蒸腾的气息,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
郎岩从峒主议事厅那宽敞却略显昏暗的木楼里走出来,脸色沉郁得如同峒外积聚的雨云。方才议事厅内,阿爸那不容置疑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
“……与长老的联姻,是先祖定下的盟约,关乎我黑石峒未来数十年的安稳!贝莎那丫头,性情爽利,配得上你!你身为少峒主,莫要再存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那个汉家小娘子,远在长安,与你云泥之别,莫要误己误人!”
族中几位长老也纷纷附和,话语间或劝诫或施压,中心意思只有一个——他郎岩的婚事,是峒中大事,必须尽快迎娶贝莎。
利益与责任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他理解阿爸的考量,联姻能巩固关系,化解积怨,共享山林水源,对部族有利。可心呢?那颗早已系在千里之外那个坚韧聪慧、笑容如岭南春日般明媚的汉家少女身上的心呢?
贴身护卫巴隆如同沉默的影子,紧随其后。看着郎岩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化不开的郁结,他深知主子此刻心中的煎熬。
回到自己那间位于高处、视野开阔的吊脚楼书房,郎岩挥退了巴隆,独自凭窗而立。
窗外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云雾缭绕,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从书案一个暗格里取出一卷薄薄的、用蜡封防潮的纸卷。这是几日前从长安经由隐秘信鸽渠道传来的消息,记录着小满抵达长安后的琐碎日常:租下柳林庄的农舍,磨坊已开始运转,第一批酱料似乎颇受欢迎,谷雨顺利入了学堂……字里行间透着忙碌与不易,但字迹依旧有力。
郎岩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墨迹,仿佛能触摸到写信人伏案时的疲惫。他的目光落在“作坊筹备甚为辛劳”、“谷雨入学,束修不菲”等字句上,心头一阵酸涩的抽痛。
她才十五岁啊!寻常人家的女儿,此时或许还在父母膝下承欢,或学着女红,憧憬着嫁衣。而小满,却已远赴千里之外的陌生皇城,扛起了整个家,供养弟弟求学,在商贾云集、等级森严的长安艰难求生。那看似平静的叙述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难和如履薄冰?
“你也才十五岁……”郎岩低声呢喃,带着无尽的心疼和无力。他多想立刻飞到长安,为她遮风挡雨,分担重担。可这黑石峒少峒主的身份,却成了束缚他翅膀的最沉重枷锁。
就在他心潮翻涌之际,门外传来巴隆刻意提高的声音:“少主,贝莎小姐来访!” 语气中带着一丝提醒。
郎岩迅速将信卷藏回暗格,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情绪,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几分少峒主的沉稳。他走到门边,拉开了竹扉。
门口,站着一个明媚的少女。她约莫十六七岁,身形健美高挑,穿着一身色彩鲜艳的俚人筒裙,以靛蓝为底,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繁复的鸟兽和几何图案,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小的银铃,走动间叮当作响。乌黑的长发梳成几条精致的发辫,发间斜插着一支鲜艳的野雉翎羽,更衬得她小麦色的皮肤健康红润,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郎岩,带着俚家女儿特有的爽朗与大胆。这便是白藤峒峒主之女,贝莎。
“阿岩哥!”贝莎的声音清脆,带着笑意,“阿爸让我给你送些新打的山鸡和刚摘的槟榔过来,说是给你补补身子,议事辛苦啦!”她扬了扬手中提着的竹篮,里面果然装着处理好的山鸡和一串青翠的槟榔。她身上带着山野的气息和阳光的味道,与这湿热的午后格格不入地充满活力。
“有劳贝莎姑娘。”郎岩侧身让她进来,语气客气而疏离,“请坐。”他指了指窗边的竹榻。
贝莎大方地走进来,打量了一下这间整洁却透着冷硬的书房,将篮子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阿岩哥这里风景真好,看得真远!不像我那,树太密了,抬头都看不见天。”她转过头,笑容灿烂,“听说阿哥最近常看长安来的信?长安……好玩吗?是不是比我们岭南大很多很多?”
她的问题看似无心,却让郎岩心头微微一凛。他不动声色地答道:“长安是帝都,自然广大。信件不过是些生意往来。”他巧妙地避开私人话题,将谈话引向部族事务,“贝莎姑娘,替我多谢令尊。近日山林边界可还平静?上次提到的那处水源……”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已是华灯初上,秋夜的凉意渐浓。
萧翊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姿态慵懒。他面前站着一个清瘦精悍的汉子,正是他的侍卫石清。
“公子,查到了。”石清的声音低沉清晰,“那个在柳林庄附近威胁沈家小郎君的神秘人,身份有些……出乎意料。”
“哦?”萧翊挑了挑眉,来了兴致,示意他说下去。
“此人名叫沈继宗,是……京兆府万年县的一个小书吏。”石清顿了一下,补充道,“也是……已故农部斗食吏沈砚——即沈小娘子祖父的族侄。算起来,是沈小娘子的族叔。”
“沈家本家人?”萧翊原本慵懒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呵,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对,是自家人咬自家人?有趣,实在有趣!”他坐直了身体,眼中闪烁着洞悉世情的光芒,“一个本家的小书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去威胁自己远房侄孙,断其前程?图什么?”
石清继续汇报:“属下顺着这条线查了查。这沈继宗在万年县衙混了十几年,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小吏,家道也甚是寻常。不过,他有个女儿,年方十四,据说……一心想攀附高门。而赵茂身边一个得力的长随,恰好与这沈继宗是同乡,且……沈继宗最近似乎手头阔绰了些,还托人打听过国子监附学的一些规矩。”
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萧翊迅速串联起来。
“明白了。”萧翊轻笑一声,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原来如此。这沈继宗,是想拿谷雨当‘投名状’啊!攀不上赵茂,就攀他身边的长随。知道赵茂看不惯谷雨这个‘商贾贱户’出身的同窗,便投其所好,主动献上谷雨的‘把柄’——沈砚那桩陈年旧案。既能帮赵茂除掉碍眼的人,讨好了赵茂身边人,进而可能搭上赵茂这条线,为他女儿铺路;又能用‘告发’威胁谷雨退学,彻底扫清障碍,免得谷雨万一出息了,显得他这个本家叔叔无能?呵,好一个吃里扒外、心思歹毒的‘本家叔叔’!”
“公子明鉴。”石清躬身道,“那接下来……”
萧翊把玩玉佩的手指停了下来,眼神变得冰冷:“盯着他。把他接触过谁,收了谁的钱,说了什么话,都给我记清楚。另外,查查当年沈砚那桩旧案,平反的文书到底有没有彻底落实清楚。这个沈继宗,不过是个被人当枪使的蠢货,但他背后牵扯的,恐怕不止是赵茂身边一个长随那么简单。还有,”他嘴角又勾起那抹标志性的、带着几分邪气的笑,“这事先别告诉那泼辣丫头,让她专心对付明面上的赵茂。等我们这边把网收紧了,再给她一个‘惊喜’。”
石清领命退下。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萧翊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望着长安城璀璨的万家灯火,眼神深邃。
沈家本家的倾轧,赵茂的跋扈,还有那桩沉寂多年的案子……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浑浊。而那个在岭南烟瘴中挣扎的倔强少女,她肩上的担子,似乎又重了几分。
不过,这样才更好玩,不是吗?他端起手边的酒杯,对着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