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暮色四合中驶回柳林庄。车轮碾过黄土路的辘辘声,如同碾在小满的心上。
下车时,她脸色苍白得吓人,脚步虚浮,对春杏和福安的询问只是虚弱地摆了摆手,哑声道:“安置好他们……请大夫来看看伤……我……回房歇会儿。”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间,反手紧紧关上了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支撑不住地缓缓滑落,跌坐在地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从窗棂缝隙挤进来,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映照着她失魂落魄的脸。
手中那两张薄薄的麻纸,此刻重逾千斤。她颤抖着手指,将它们小心地放在膝上。
赵大那张是“红契”,盖着长安县衙的朱红大印,虽然冰冷,却好歹是官府认可的“合法”凭证。而哑奴那张……“白契”!“不包死活”!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生疼,眼前不断闪现着二姐走时的眼神和哑奴那双充满野性与绝望的眼睛。
“小姐,白契就是私下买卖的契书,没经过官府盖章画押的。” 春杏在牙行时低低的解释言犹在耳。“这种契书……出了事,官府一般不管的。牙行盖个私印,就只在他们那儿认账。人死了残了,主家只能认倒霉,或者……再去牙行闹,但多半也没结果。” 春杏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那是属于她那个阶层的常识。
二姐……二姐当年被卖走,拿的是红契还是白契?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也像哑奴一样,被标上了“不包死活”?是不是也曾在某个角落,带着满身伤痕,用这样野兽般的眼神看着这个世界?巨大的愧疚和锥心的疼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蜷缩在门后,死死咬住手臂,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死死堵住。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袖。她不是为了哑奴哭,也不是为了赵大哭,是为了她那不知在何处受苦的二姐,为了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也为了如今不得不亲手接过这罪恶链条的自己。
院中,春杏强打起精神,指挥着福安安置两个新来的“家人”。
赵大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院中,看着这陌生的环境,眼神茫然又带着一丝对新生活的惶恐。
春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赵大,以后你就住西厢房靠南那间,和福安哥挨着。先把你的东西放下,待会儿大夫来了,也给你瞧瞧身子骨。” 她指了指西厢房一间刚收拾出来的空屋。
“哎,哎!谢……谢姑娘!”赵大笨拙地点头哈腰,抱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包袱,跟着福安去了。
目光转向被粗重铁链锁着、站在院子角落如同一座沉默而危险礁石的哑奴。又看看紧闭的房门,心知小姐此刻定是痛苦万分。她深吸一口气,对福安低声道:“福安哥,把……把他的锁链解开吧。时辰不早了,你快去接小公子下学,别耽误了。这里……交给我。”
福安一惊:“解开?春杏姑娘,这人太野了!你一个人……”
“没事。”春杏语气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小姐买了人回来,不是当牲口拴着的。锁着链子,怎么治伤?怎么干活?总要……总要试试。你快去接谷雨,路上小心。大夫那边,劳烦你从周府回来时,顺路去柳林村请孙大夫。” 她想起小姐在牙行时那复杂的眼神,里面不止有恐惧,似乎还有一丝感同身受的痛楚。
福安看了看天色,确实不能再耽搁。他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手按在腰间的短刀柄上,警惕地靠近哑奴。哑奴察觉到动静,猛地抬起头,乱发下那双锐利的鹰眼死死盯住福安,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身体紧绷如弓弦。
“听着!”福安沉声喝道,“我家小姐心善,买你回来是做活!现在给你解开链子,是给你治伤!你老实点!等我接小公子回来,若你敢伤这里任何一个人……”他晃了晃刀柄,眼神凌厉。
哑奴的目光在福安脸上和他腰间的刀上扫过,又越过他,看向紧闭的主屋房门,最后落回福安身上。那眼神中的暴戾似乎稍稍收敛,但警惕和敌意丝毫未减。他停止了低吼,只是用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福安的动作。
福安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打开了他手脚上的铁锁。沉重的铁链哗啦一声落地。哑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脚腕,那布满伤痕的肌肉在暮色中贲张,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他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头暂时收起利爪、却随时准备扑击的豹子,目光沉沉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院落,最后定格在柴房的方向。
“先去柴房待着!老实点!”福安不敢久留,再次厉声警告后,匆匆跑向院外停着的马车,扬鞭驾车赶往周府接谷雨。
马车行驶在回柳林庄的黄土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车头挂着的灯笼在秋风中摇曳。
车厢里,谷雨敏锐地感觉到福安哥今天格外沉默,赶车的动作也比平时急切。他忍不住问道:“福安哥,今天庄子里是不是有事?我看你好像很着急?”
福安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叹了口气:“小公子,是有点事。小姐……今天去西市买了两个帮工回来。”
“帮工?”谷雨好奇地睁大眼睛,“是像张婶她们那样的婶子吗?”
“不是。”福安的声音有些低沉,“是两个男的。一个叫赵大,看着挺老实。另一个……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大伙儿都叫他哑奴。”
“哑奴?”谷雨重复着这个名字,觉得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不会说话?是生下来就不会吗?”
“这个……不知道。”福安避开了舌头被割的残酷真相,“不过,这人身上带着伤,看着挺……挺凶的。小姐心善,给他解了锁链,还让请大夫。春杏姑娘一个人在庄里照看着呢。” 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谷雨的小脸皱了起来:“受伤了?很凶?那春杏姐一个人会不会害怕呀?阿姐呢?”
“小姐也累了,在房里歇着。”福安宽慰道,“小公子别担心,我们快到了。待会儿回去,你……离那个哑奴远点,别靠近柴房那边,知道吗?”
谷雨“嗯”了一声,心里却对这个神秘的、受伤的“哑奴”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担忧。
福安离开后,院子里只剩下春杏和那个沉默如山的哑奴。春杏强压下心头的惧意,按照计划行事。
她先快速地将赵大安置在西厢房靠南的空屋,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立刻去烧热水,准备干净的旧布和伤药。
哑奴依旧背靠土墙坐在柴房外,脸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只有宽阔却布满鞭痕的后背微微起伏着。春杏不敢靠近,将一大盆温热的草药水,她记得孙大夫常用蒲公英、艾草,便先煮上备用、干净的布和一小罐金疮药。这是家里常备的,放在离他几步远的地上,提高声音尽量清晰地说:“这是……给你清洗伤口的药水,还有药。你自己……洗洗擦擦吧。” 说完,她便迅速退到正房廊下,远远地看着。
哑奴似乎没听见,依旧蜷缩着。暮色渐浓,寒气上涌。
春杏正焦急无措时,门外传来了马车声。是福安接谷雨回来了!
“春杏姐!”谷雨像只小雀儿般跳下马车,但立刻收住了脚步,目光第一时间就被柴房外那个蜷缩的巨大黑影吸引了!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沉重的、受伤的野兽般的孤寂感。
“小公子回来了。”春杏连忙迎上去,想把他拉进屋,“快进去吧,外面冷。”
谷雨却没动,清澈的大眼睛直直望着哑奴的方向,小声问:“春杏姐,他就是……哑奴吗?他……洗伤口了吗?药水都凉了……”
春杏一愣,这才发现地上的药水盆已经不再冒热气。哑奴还是那个姿势,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谷雨挣脱春杏的手,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朝哑奴挪近。福安立刻警惕地跟上,手按在刀柄上。
“小公子!别过去!”春杏急道。
谷雨在离哑奴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蹲下身,托着腮帮子,用稚嫩却清晰的童音,对着那个沉默的背影轻声说:“哑奴,药水凉了会冰,洗伤口更疼的。春杏姐烧的水,是温的才好。”
那蜷缩的身影,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埋在膝盖里的头,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乱发下,那双深陷如鹰隼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锐利地扫过福安按刀的手,最后,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茫然,落在了蹲在他面前不远处的谷雨身上。
孩子的眼睛纯净得像山涧的泉水,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鄙夷,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显而易见的……关切?
哑奴的目光在谷雨稚嫩却真诚的小脸上停留了几息。那眼神中的冰冷和戾气,似乎被这纯粹的童稚目光微微融化了一丝,虽然依旧戒备,但身体紧绷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一点点。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野兽试探般的姿态,伸出手,碰了碰已经变凉的水盆边缘。
然后,在福安警惕的目光、春杏紧张的眼神和谷雨安静的注视下,他开始沉默地、笨拙地清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动作粗鲁,扯到伤口时眉头紧锁,却咬着牙一声不吭。清洗完手臂,他又撩起破烂的上衣,露出同样伤痕累累的后背和前胸,默默地擦拭着。浑浊的血水和脓水混入草药水中。
谷雨看着他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小脸皱成一团,忍不住小声吸着气,仿佛自己也在疼。他小声问:“很疼吗?”
哑奴清洗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那清洗后背伤口的动作,似乎变得更加缓慢而沉重。
这时,福安请的孙大夫也赶到了。他先看了西厢房的赵大,开了些外敷药和补药。
再看到哑奴竟然自己清洗伤口时,孙大夫也颇为惊讶。在福安的“保护”下,孙大夫仔细查看了伤口,皮肉伤,化脓感染,舌头被齐根割断。他开了清洗的药汤也确认了春杏煮的可用、消炎生肌的药膏和几副清热退毒的汤药。
春杏立刻去熬煮新的汤药。药熬好后,散发着浓烈的苦味。春杏壮着胆子,将药碗放在哑奴面前的地上。“药……得喝。”
哑奴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眉头紧锁。福安做好了强灌的准备。谷雨也紧张地看着。
哑奴沉默地端起碗,凑到嘴边。浓烈的苦味让他本能地皱紧了脸,但他只是停顿了一瞬,便仰起头,像喝最劣质的酒一样,将那碗苦涩的药汁,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最后一口咽下,他猛地将空碗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抬手用力抹去嘴角的药渍,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仿佛在压制那股强烈的呕吐感。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寒凉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谷雨看着他把那么苦的药都喝光了,小嘴微张,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哇!你好厉害!那么苦的药都喝完了!” 孩子的赞美,纯粹而直接。
哑奴依旧没有看谷雨,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在不经意间,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瞬。他重新低下头,将脸埋回膝盖,恢复了那副沉默如石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灌下苦药、清洗伤口的人不是他。只是,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他那双紧握成拳、骨节发白的大手,微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小满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房门口,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院中这一幕。看着哑奴沉默地清洗伤口,看着他灌下苦药,看着谷雨蹲在一旁那纯真又带着点担忧的目光。她手中端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粥,指尖冰凉。
深秋的寒气无声无息地弥漫,草木上凝结起细密的白霜——寒露节气,夜凉如水。哑奴蜷缩在柴房外的阴影里,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谷雨被春杏轻声哄着回房温书去了。
小满的目光落在哑奴身上,那无声的坚韧和孤绝,让她心中的痛楚和愧疚翻涌得更加剧烈。
她想起二姐,想起那张不知在何处的、同样可能写着冰冷条款的卖身契。手中的粥碗冰凉,却远不及她心底的寒意。
福安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警惕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柴房外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