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碗里最后一点冰凉的豆腐脑羹滑入喉咙，小满满足地呼了口气，暑气似乎被那清甜姜香彻底驱散了。
桌上精致的菜肴已大半入了她和阿姐、阿远的腹中，但更让她雀跃的是那几包用新鲜荷叶仔细包裹、浸润着油光的“珍宝”——脆皮鸡、白切鹅、滑嫩虾仁羹，甚至那条清蒸鲈鱼的大半截身子，都被她分装妥当。
这些四时楼的美味，阿爷、阿娘，还有馋嘴的谷雨，定要让他们也尝尝！进一次四时楼，对她们这些穷苦人家来说，简直是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
萧翊慢条斯理地放下勺子，目光扫过小满那副抱着荷叶包、像抱着一堆宝贝似的雀跃模样，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他百无聊赖地起身，石清如同影子般，无声而精准地保持着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这位京城来的少爷，性子虽跳脱顽劣，骨子里倒也没有看不起人的轻蔑，更多是觉得这乡下丫头直率有趣。
“阿远哥，”小满将王掌柜给的一部分定金塞到阿远结实的手里，声音带着交易成功的兴奋，“这些银钱你拿着，去粮铺寻最好的黄豆！莫要心疼钱，往后用得多，豆子要顶好的！”她又转向惊蛰，“阿姐，咱们去给谷雨买书纸，答应了小家伙的，可不能食言。回头在城门口碰头。”
阿远掂量着钱袋，黝黑的脸上满是郑重：“放心，小满，我知道了！”他应着，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一旁抱着手臂、一脸“看你们忙活也挺有意思”表情的萧翊。
萧翊察觉到他的目光，娃娃脸上露出一个略带顽皮的笑容，下巴微抬。阿远觉得这位公子哥儿虽身份贵重，倒也不难相处，像个被家里宠着但心眼不坏的少年郎。他这才点点头，大步流星地朝粮食铺的方向走去。
小满和惊蛰也动身了。惊蛰小心地提着装豆腐乳坛子的篮子，小满则抱着她的“宝贝”荷叶包，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家里的金珠豆种，分了些给里正叔派发给几户愿意试种的人家，自家剩下的也不多了。这次回去，得赶紧用金珠豆试试做豆腐，看看比寻常黄豆如何。更重要的是，得留够自家田里播种的量！光靠村里那几户，万一不成，风险太大……芒种时节，正是抢种豆子的好时候，耽误不得。岭南的日头西斜，热度稍减，但空气依然闷热粘稠，晒金岭三座连绵的山峰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小满额角渗着细汗，思绪却像晒金岭上的藤蔓，不断向前延伸。
“喂，小村姑，路走过了！你要去的书肆在这边！”
萧翊带着点促狭笑意的声音响起。小满回神，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那间挂着“翰墨斋”半旧木匾的铺子。铺内光线略暗，弥漫着陈年墨香和纸张的微酸气。小满熟门熟路地挑了最便宜的《千字文》抄本、黄麻纸、竹管羊毫笔和小松烟墨锭。
“啧啧，”萧翊皱着娃娃脸，拿起那支笔捻了捻，“就买这些？这笔毛都炸开了，纸也糙得很。”语气是纯粹的京城少爷对“劣等货”的不解。
小满护着东西：“萧公子！我们小门小户，有得用就不错了！谷雨聪明着呢！”
萧翊却手快地将东西抽走扔柜台上：“掌柜的，给她拿套好点的！狼毫笔要笔锋聚拢的，纸要细密藤纸，一方普通端溪青石砚，一块徽州松烟墨！记本公子账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少爷的派头，但更像是不忍看聪明孩子用差东西。
“萧翊！你！”小满气急，“阿姐，我们走！”
惊蛰也蹙眉行礼：“萧公子厚意，我们心领了，这实在太过贵重……”
“本公子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的道理！”萧翊打断，娃娃脸执拗，“拿着！再推辞，本公子可就真恼了！”说完，带着付钱的石清大步离开。
小满和惊蛰看着那套精致文具，哭笑不得。惊蛰叹气：“这可真是……欠下人情了。”小满鼓着腮帮子：“这个自作主张的家伙！算了阿姐，先拿着，以后想法还吧。”她小心收好。
日头西沉，晒金岭巨大的影子笼罩下来。姐妹俩匆匆买了盐、针线等日用，小满又给侄女“女女”称了几块麦芽糖和一包软糯奶糕。惊蛰嗔怪“乱花钱”，小满笑着解释“女女长牙呢”。
汇合了背着满袋上好黄豆的阿远时，天色已近黄昏。三人沿着通往潭垌乡的路疾行，想赶在天黑前到家。官路蜿蜒，林木渐深，夕阳余晖在碎石小径上投下斑驳光影。走到晒金岭山腰附近，阿远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一角飞檐道：“前面有座旧山神庙，走累了吧？进去歇歇脚，喝口水再赶路，天还来得及。”
三人走近那座荒废的山神庙。庙宇破败不堪，门扉半塌，屋顶透光。刚到庙檐下，却见阴影里停着一辆熟悉的独轮小货车，旁边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拿着草帽扇风。
“吴伯？”惊蛰率先认出，那是常在乡里走动的老货郎吴伯。
吴伯闻声抬头，看到小满三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堆起惯常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却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欲言又止。
“哟，是惊蛰、小满和阿远啊！赶集回来了？”吴伯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
“是啊，吴伯。您怎么也在这儿歇脚？”惊蛰问道，敏锐地察觉到吴伯神色有些不对。
吴伯搓着手，眼神躲闪了一下，目光在小满脸上停留片刻，又飞快移开，最终落在惊蛰身上，叹了口气：“唉，刚从隔壁县回来……走得乏了，歇口气。”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什么，手伸进怀里摸索着。
小满放下背篓，也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吴伯，您去隔壁县送货了？”
吴伯没直接回答，他都是到处走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用粗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塞到惊蛰手里，声音更低了些：“这是……寒露托我带给家里的。”
“二姐？！”小满眼睛一亮，立刻凑过去，“二姐还好吗？她说什么了？”
惊蛰也急切地看着吴伯。
吴伯看着姐妹俩充满期待的脸，嘴唇嗫嚅了几下，眼圈却先红了。他低下头，避开她们的目光，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我……我这次没见到她……”
“没见到？”惊蛰的心猛地一沉，握紧了手里的布包，感觉那重量异常沉重。
“嗯，”吴伯艰难地点点头，“我去那户官家……找了好几次，都说寒露不在。后来……后来那管家被我缠得没法，才……才告诉我……”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惜和不忍，“他说，寒露……寒露一个月前，就被主家……带去京城了！”
“带去……京城？！”惊蛰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小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晴天霹雳当头炸响！京城？那是什么地方？远在天边！二姐……二姐被带去京城了？！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小满！”阿远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吴伯……您……您没听错吧？”惊煞脸色煞白，声音发紧，紧紧抓住吴伯的胳膊，“怎么会……怎么会带去京城？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她……她攒了这么多钱……”她掂了掂手里的布包，一两银子！这对于一个婢女来说是笔巨款了，婢女月钱通常几百文到一两贯不等，寒露省吃俭用、加上可能主家赏赐，一个多月攒下一两虽艰难但也非完全不可能，足见其心酸。可这钱，现在却像烙铁一样烫手。
吴伯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哽咽道：“管家……管家是这么说的……说走得急，谁也没告诉……京城那么远……我……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再也走不到了……”他佝偻着背，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力感，他再也见不到那个总是爷爷，爷爷这样叫他的孩子了，“我……我对不住你们……没早点……没早点把消息……”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不停地抹眼泪，那驮着的背影在残阳里显得无比落寞和苍凉。
他推起那辆陪伴他走乡串户的独轮车，脚步踉跄，没有再回头看呆若木鸡的三人，蹒跚着，融入了逐渐浓重的山影里。
庙檐下，一片死寂。
惊蛰抱着那沉甸甸的、代表着二妹一个多月血泪和期盼的一两银子，浑身冰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小满浅靠在阿远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吴伯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麻木的空白。
京城……那么远的地方……她要怎么去？她要怎么才能把二姐赎回来？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刚刚在四时楼谈成生意的喜悦，打包美食的兴奋，甚至和萧翊斗嘴的气恼，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茫然和刺骨的寒冷。
阿远扶着浑身冰冷僵硬的小满，看着无声流泪的惊蛰，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笨拙地支撑着小满，满心焦急却不知如何安慰。
归途的夕阳，仿佛也失去了温度，将三人的影子长长地、孤寂地拖在泥地上。
路上那种满载而归、充满希望的快活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重和死寂。
小满像失了魂的木偶，被阿远半搀半扶着上了牛车，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仿佛看不到尽头。惊蛰紧紧攥着那个粗布包，每个呼吸都异常艰难。只有风吹过山林的声音，呜咽着，像是在为远方的寒露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