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迟秋分前后就得动身了。”谷雨坐在堂屋小竹凳上,小脸通红,眼神认真。小满娘手里搓着麻线,旁边,大姐惊蛰抱着快满七个月的女女,坐在稍远些的矮凳上。女女穿着红色的小肚兜,露着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正咿咿呀呀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浑然不知家中正面临重大抉择。惊蛰面容清秀却带着几分长期劳作的疲惫,眼神温柔地看着女儿,偶尔抬眼看下母亲和弟弟,沉默着。
中伏时节潭垌乡的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化。沈家小院里,气氛比酷暑更添几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温馨焦灼。
小满娘坐在一旁,手里无意识地搓着麻线,眉头紧锁。儿子有出息,她自然欢喜,可这欢喜里掺着沉甸甸的忧虑。谷雨才将将九岁,从未出过远门,何况是千里迢迢的京城?更让她心头压着大石的是谷雨阿祖(曾祖父)那桩旧事。当年阿祖因事获罪,被流放岭南,虽然后来皇帝开恩,准许流人及子孙归乡,但心灰意冷的阿祖选择了留在潭垌乡落地生根,传到谷雨爹这一代,已是独苗。如今谷雨要去京城参加省试,这“罪吏之后”的身份,纵使年代久远,又焉知不会成为有心人攻讦的把柄?京城水深,这背景终究是个隐患。
“今日才入中伏天,离秋分还有段日子,但要准备的事情堆成山。”小满娘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大女儿怀中的外孙女,忧虑更深了一层,“你阿爹走得早,这事,得好好请教李先生和里正。谷雨,你现在就去学堂,把李先生请来家吃晚饭,顺便请里正叔公也务必赏脸过来一趟,就说咱家谷雨要去省试了,有要事相商。”
谷雨懂事地点点头,顶着烈日起身出门。
谷雨刚走没多久,作坊里的小满还在盘算着给弟弟进京准备些什么,院外就传来了喧哗。小满探头望去,只见谷雨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县太爷家那位神情倨傲的周辰恩和两个撑伞的奴仆。(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要给周元宝改个名字。。。。。)
陈伯忙迎上去行礼。谷雨苦笑介绍:“阿公,这位是周公子。”
“知道,知道!周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陈伯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在良德县,谁不认识这位县尊老爷家的宝贝疙瘩、同样被誉为“神童”的周承嗣周公子?
周承嗣的目光扫过院子,先是对上小满探出的脑袋,随即又落在抱着孩子的惊蛰身上。惊蛰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下意识地将女女往怀里拢了拢,微微侧身,避开了些。女女似乎也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停止了啃拳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过来。
作坊里的动静显然也吸引了周公子的注意。他目光扫过,正好对上小满探出的脑袋。周公子下巴微抬,用折扇随意地指了指作坊方向,对谷雨道:“沈谷雨,那就是你三姐吧?叫她出来。赶紧的,让她给我弄几包那个什么……糖块来!本公子今日游猎路过,听说你们家这玩意新奇,买几包尝尝鲜。钱少不了你们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施舍意味。
谷雨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不卑不亢地侧身引路:“周公子请这边院中稍坐,作坊重地,怕污了公子的衣裳。阿姐,周公子要买糖块。”他提高了声音,既是提醒小满,也是表明作坊不便进入的态度。
小满一听,立刻想起谷雨回来那天提过一嘴,说这位县太爷家的公子哥儿似乎对他家的糖块感兴趣,可能会来。她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从作坊出来,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距离感的笑容:“周公子安好。您稍坐,这就给您包。”
她转身吩咐跟在身后的阿山:“阿山,去拿两包‘玉露’,要上等品相的。”想了想,又补充道,“再拿一小坛新腌的酸笋,一并包好。周公子带回去给县尊大人和夫人尝尝鲜,这大热天的,老人家胃口不开,用这个佐餐最是开胃下饭。”
小满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满足了周公子的要求,又不动声色地抬高了自家糖块的地位(“上等品相”),还顺带孝敬了县太爷夫妇,点明了其开胃的实用价值,让人不好拒绝。阿山应声麻利地去准备了。
惊蛰抱着女女,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树荫下,尽量降低存在感。女女却不安分起来,对着陌生人“啊啊”地叫了两声,小手挥舞着。
周承恩大喇喇地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一个奴仆赶紧用袖子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接过另一个奴仆递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眼神挑剔地扫过沈家这简朴却整洁的小院,在惊蛰母女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不以为然,最终落在小满身上。
“嗯。”周辰恩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他转向谷雨,带着同龄人间的审视:“沈谷雨,你,什么时候要去京城省试了?”
谷雨站得笔直:“省试路途遥远,家中正在商议。”
“呵,京城啊……”周辰恩拖长了调子,折扇敲着掌心,眼神复杂,“那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混得开的。规矩多得很,水也深得很。”他这话意有所指,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抱着孩子的惊蛰,又回到谷雨身上。
这时,阿山捧着东西过来了。小满接过,递上:“周公子,您要的糖块和酸笋。”
周承恩示意奴仆接过,随手抛给陈伯一小块碎银子:“赏你们的。”他站起身,掸了掸灰尘,目光再次扫过谷雨和小满,最后掠过角落里的惊蛰和女女,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沈谷雨,好好准备吧。京城……呵,到了那儿,才知道什么是真金,什么是火炼。走了。”说完,带着奴仆摇着扇子走了。
那碎银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院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女女似乎被这声响和压抑的气氛惊扰,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惊蛰连忙轻轻拍哄,低声安抚。
小满眉头紧锁,弯腰捡起银子。谷雨的小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看着周辰恩消失的方向。小满娘从堂屋走出来,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啼哭的外孙女,又看看儿子和女儿:“这位周公子……话里有话啊。”
惊蛰抱着渐渐止住哭声、还在抽噎的女女,走到母亲身边,低声道:“阿娘,我看这位公子……谷雨进京,怕是……”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女女伸出小手,好奇地去抓小满手里的糖块包装纸,发出咿呀的声音,与院中沉重的气氛形成微妙的对比。
谷雨深吸一口气,看向母亲和大姐:“阿娘,大姐,我这就去请李先生和里正叔公。”他稚嫩的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坚毅,“不管前路如何,总要尽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