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里正家还有段路。小满顶着斗笠,走在被烈日晒得发白的村道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路上遇到扛着锄头的陈伯家侄子、挎着野菜篮子的刘家媳妇,她都点头招呼,但心思早已飞到了待会儿要和里正商议的正事上。
村里姑娘们那点小小的嫉妒,偶尔投来的探究目光,此刻都无足轻重。她心里装的,是虾酱开坛后的销路,是“玉露”的原料保障,是作坊里日益紧迫的人手缺口。
终于,一栋占地颇广的宅院出现在眼前。这宅子说不上豪华,但胜在宽大、齐整,显露出主人家的殷实。院墙是结实的夯土墙,刷着白灰,虽有些斑驳,却干净。院门是厚重的双开木门。最显眼的是院门旁边和院墙一角搭着的棚子下,堆放着许多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陶罐、陶盆、陶瓮,有的还带着新鲜的泥色,有的已经烧制定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和窑火的味道——这正是里正家祖传的陶坊所在,潭垌乡乃至附近几个村子的陶器,大半出自这里。小满家做豆芽的瓦盆、装虾酱的粗陶坛,也都是从这里赊账或低价买来的。
小满走到门前,按照礼数,没有直接推门,而是抬手在门环上“叩、叩、叩”地敲了三下,声音清晰但不急促。
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出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门外。
正是里正家的小孙子陈晓东,五六岁的年纪,脸蛋圆嘟嘟、红扑扑的,像只熟透的小苹果,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可爱极了。小家伙显然在家里很受宠,养得白白胖胖。
“晓东,是姐姐呀。”小满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他。
陈晓东眨巴着大眼睛,认出了小满,圆脸蛋立刻笑开了花:“是小满姐姐!”他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然后“砰”地一下又把门关上了!门里立刻传来他脆生生的喊声:“阿嬷!阿嬷!小满姐姐来啦!小满姐姐来啦!” 那急切又兴奋的小嗓门,隔着门板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满被他这风风火火的举动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这小家伙,真是里正家的开心果。
不一会儿,院门再次打开,这次是里正娘子。她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干净的靛蓝细麻衫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木簪挽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眼角有深深的皱纹,显得很慈祥。
“是小满啊,快进来快进来!外面日头毒!”里正娘子热情地招呼着,侧身让小满进门。
小满跟着里正娘子走进院子。这院子比沈家的小院大了不止一倍,地面用碎石铺得很平整。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间正房,青瓦屋顶,土坯墙刷得雪白,典型的唐代岭南汉人农家格局——宽大、实用、通风。正房两侧是稍矮的厢房,一作厨房,一作杂物间或客房。院子里一角堆着陶泥和半成品,另一角则晒着些干菜和草药。整体收拾得井井有条,透着庄户人家的勤谨和富足,与沈家那带着俚人风格的竹楼感觉截然不同。
“里正伯不在家?”小满问道。
“去河滩那边看新挖的陶泥了,说是要烧一批大瓮,估摸着也快回来了。”里正娘子一边说,一边引小满走进宽敞的堂屋。堂屋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几把条凳,墙上挂着一幅有些年头的“福”字中堂。靠墙还放着两个装粮食的大陶瓮。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但也能看出有好几个孩子生活的痕迹——角落里散落着几个草编的小玩意儿。
陈晓东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阿嬷身后,好奇地看着小满。另外两个稍大点的孙子(约七八岁)从厢房探出头看了一眼,又跑开玩去了。
“坐,小满,喝碗凉茶。”里正娘子从桌上的陶壶里倒了碗凉茶递给小满,“天热,解解暑气。你家大姐和女女都还好吧?女女该会坐了吧?”
“谢谢婶子。”小满接过碗喝了一口,带着草药清香的凉茶顿时让人舒服不少,“都好着呢,女女可皮实了,能坐稳了,还会拍桌子要吃的。”小满笑着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里正娘子也笑,“孩子健健康康比啥都强。你娘呢?长生果长得咋样?”
“娘和陈伯一大早就下地了,长生果藤长得旺,就是草也疯长,够他们忙的。”小满应道。
两人聊了些田里庄稼、天气收成的家常话。里正娘子是个爽利人,言语间对小满家最近的“折腾”也满是善意的好奇和鼓励:“听你茂才伯说,你家那虾酱快成了?那香味儿,飘得半个村子都闻见了!还有那透亮的糖……啧啧,你这丫头,真是心灵手巧,跟你二姐一样能干!”
正说着,院门响动,里正陈茂才戴着斗笠,裤腿上还沾着些湿泥,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阿公!”陈晓东立刻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去抱住了里正的大腿。
“哎哟,我的乖孙!”陈茂才脸上严肃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弯腰把孙子抱了起来,用胡子蹭了蹭小家伙的脸蛋,惹得晓春咯咯直笑。
“回来了?小满等你呢。”里正娘子见状,知道他们要谈正事,便起身道,“你们聊,我去灶房看看火,该做晚食了。” 说着便带着另外两个探头探脑的孙子去了灶房,堂屋里只剩下里正、抱着晓春的陈茂才和小满。
陈茂才抱着孙子在八仙桌旁坐下,晓东很乖地靠在爷爷怀里玩着自己的手指头。陈茂才看向小满,开门见山:“小满,找我有事?是虾酱的事?还是糖块?”
小满坐直身体,将带来的小布包打开,露出里面的“玉露”样品和一小块用荷叶包着、散发着浓郁酱香的虾酱膏:“里正伯,是几件事想跟您商量,请您帮忙拿个主意。”
她条理清晰地把面临的困难说了出来。
虾酱需要大量品质好的粗盐、八角、陈皮、野山姜;熬糖需要大量甘蔗或品质稳定的砂糖。零买价高且不稳定,想请里正帮忙牵线,找靠谱的、能长期供货的商行或大货商,价格要公道。
虾酱和“玉露含芳”想打入良德县最大的四时楼。小满知道里正与四时楼掌柜相熟,希望能由他引荐,这样比她们小辈贸然上门更有分量。
最棘手的人手问题, 家里实在忙不过来了。田地、作坊、熬糖、照顾孩子…阿娘、大姐、陈伯和她自己,四个人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想请帮工,但有两个顾虑:一是怕秘方泄露;二是请什么样的人可靠?她提到了林秀儿:“秀儿那孩子,本分勤快,家里也困难。我看她是个踏实做事的,性子也静。若是能请她来帮忙做些清洗、晾晒、看火之类的杂活,不接触核心的香料配比和糖浆熬煮,或许可行?工钱可以商量。就是不知道她家里愿不愿意,还得里正伯您帮忙去问问。”
陈茂才听得很认真,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拍着孙子的背。他拿起那块“玉露”对着光看了看,又闻了闻虾酱膏,眼中精光闪动。作为里正和商人,他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巨大潜力。
“嗯……”他沉吟片刻,开口道:
“原料的事,包在我身上。县里‘广源行’的赵掌柜跟我有些交情,他家做的就是南北杂货,盐、糖、香料都有,量大,价格也公道。过两日我就去找他谈。”
“四时楼那边,也没问题。王掌柜那里我去说。你家东西好,他识货,又有萧公子那条线在前,这事儿成算很大。”
“至于人手……”他看了一眼怀里乖巧的孙子,又看向小满,“你想得很周全。请秀儿帮忙做杂活,不碰核心,这个法子可行。那丫头确实是个老实本分的,家里也难。工钱嘛,按咱们乡里请短工女娃的规矩,管一顿饭,再给些铜钱米粮,她家肯定愿意。这事我去跟她爹娘说,你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小满,人心隔肚皮,规矩要立在前头。哪些活她能做,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东西不能碰,得事先跟她说明白。若是坏了规矩,该罚该辞,也不能含糊。这也是为她好,免得惹麻烦。”
小满连连点头:“里正伯说得是!规矩我一定立清楚,工钱饭食也绝不会亏待她。” 听到里正应承下这几件大事,小满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二人又细说了些细节,比如大概需要多少原料、工钱定多少合适、什么时候去找四时楼掌柜等等。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灶房里飘出了诱人的饭菜香气。
里正娘子端着两盘菜走进堂屋:“聊完了?正好,小满,留下一起吃晚!尝尝阿婶刚做的豆酱焖河鱼!”
小满连忙站起身:“不了不了,婶子!天快黑了,我得赶紧回去。大姐一个人带着女女,我不放心。里正伯,婶子,今天真是多谢您二位了!” 她态度坚决地婉拒了。
里正娘子再三挽留,小满都笑着推辞了。她将带来的样品小心收好,交给里正然后告辞离开了里正家。
走出院门,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的晚霞。村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家家户户都飘起了炊烟。小满快步走着,心里盘算着回去后要跟大姐和陈伯说说今天的成果,还要想想明天作坊里的活计。
然而,走着走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刚才在里正家时那种踏实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挥之不去的不安。
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目光警惕地扫过路两旁越来越浓的暮色和黑黢黢的树丛、竹林。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自己?*是错觉吗?还是……白天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并非幻觉?她握紧了拳头,后背隐隐有些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