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岩带来的俚人援军,如炎夏骤雨般劈开潭垌乡的瘴气。两位头缠赤藤的巫医老者,颈间晃动着穿山甲齿串成的驱疫链,腰间鹿皮药囊绣着俚人图腾雷蛇交尾。他们深谙《俚山辟瘴录》的口传智慧,与孙思邈《千金方》中的苦辛辟秽之道暗合。
他们带着阿岩等青壮,挨家挨户查看病患,动作麻利,眼神锐利如鹰。发热、打摆子的,立即用随身携带的银针在特定穴位放血泄热,辅以捣碎的青蒿、柴胡汁液灌服;上吐下泻的,则用特制的止泻草药粉混合蜂蜜水喂下,并辅以艾灸温腹;病情危重、出现谵语或便血的,两位老巫医神情凝重,取出随身携带的、刻满符咒的骨片和兽牙,在病患身旁低声吟唱起古老的巫歌,同时让阿岩等人用更猛烈的草药煎煮灌肠……这些融合了原始巫术与实用草药的方法,在官府束手、常规医药匮乏的绝境下,竟奇迹般地稳住了好几个危重病人的病情!
小满和小满娘立刻成了阿岩最得力的助手。她们熟悉村户情况,精通本地语言,更重要的是,她们是村民信任的“自己人”。阿岩负责调配药草、指挥青壮煎煮搬运;小满则穿梭在病患家中,安抚惊恐的家属,详细记录每个人的症状变化,及时反馈给巫医;小满娘则带着惊蛰和村中几位身体尚好的妇人,负责熬煮大锅的防疫草药汤,分发给尚未染病的村民饮用,并用艾草、石菖蒲等大量熏蒸公共区域和病患居所。
阿岩,去把后山上的苦楝叶再采两捆!巫医阿公掀开病患的眼皮,用青铜三棱针在大椎穴迅速点刺,暗红血液溅在粗麻巾上,小满丫头,去灶上看看青蒿汤熬好了没?
早熬足三个时辰了!小满掀开陶锅盖,热气裹着酸柑叶的清香扑面而来,阿岩哥非要守着加第三遍山泉水,说这样药气才透。
阿岩扛着苦楝叶进门,额头的汗珠滴在贯头衣上:木棉寨传来消息,他们那儿的巫医阿婆殁了......话音未落,忽听里屋传来孩童的惊哭声。
小满冲进屋子时,正见三岁的虎娃抽搐着翻白眼。巫医阿公朝阿岩喝道:快取苦参汤!转头又对小满喊:按住他的手,莫让咬了舌头!
小满跪在竹榻前,用浸了薄荷水的布巾按住虎娃的手腕,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阿岩喊:你去年在鹰嘴崖采的野山椒呢?磨碎了涂他脚心!
在灶房第三格木柜!阿岩的声音从院子传来,紧接着听见陶罐碰撞声,别用太多,那玩意儿辣得狠!
虎娃突然呕出一口黑痰,小满轻声哄他:虎娃乖,等病好了,阿岩哥带你去掏蜂窝,咱们用野山椒炒蜂蜜吃,好不好?孩子含糊应了声,眼皮慢慢合上。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对方就能心领神会。
萧翊带着护卫石清等人,并未立刻离开。他需要实地掌握最真实的疫情和俚人救治的情况,以便向父亲萧文远汇报。他亲眼目睹了潭垌乡的情况,也见证了俚人巫医那些看似“野蛮”却行之有效的手段带来的生机。
他站在稍远的地方,观察着一切。他看到小满在一个高热惊厥的孩子身边,不顾脏污,用浸了药汁的布巾一遍遍擦拭孩子的额头和手心,低声哼唱着不成调的俚歌安抚;他看到阿岩熬了一夜药,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依然沉稳地指挥着人手,将煎好的药汁准确送到最需要的病家;他也看到了阿岩和小满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萧翊的娃娃脸上,惯常的玩世不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思索取代。他出身京城高门,见惯了繁华锦绣、尔虞我诈,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底层的疾苦、生命的脆弱,以及在这绝望中迸发出的、如同山岩般坚韧的力量。小满那沾着泥点草药汁、却眼神晶亮坚韧的脸庞,阿岩那沉默如山、行动如风的背影,都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他尝试过与小满交流,询问疫情细节和俚人用药。小满的回答条理清晰,带着对阿岩和巫医方法的信任与推崇。但当萧翊想就“巫术”是否可靠多问几句时,小满的眼神立刻变得像护崽的母兽:“萧公子,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阿岩哥和巫医阿公的法子救活了人,这就是道理!” 那份毫不掩饰的维护,让萧翊一时语塞,心中那丝莫名的异样感又悄然浮起。
他也试图与阿岩沟通,了解俚人峒寨的防疫经验和药材储备。阿岩的回答简洁而务实,只谈当前疫情和所需支持,对于俚人的内部事务和更深层的知识则点到即止,带着一种山林民族特有的疏离和谨慎。面对萧翊这位身份尊贵的“官爷”,阿岩保持着礼貌的尊重,却也界限分明。
几天紧张的救治下来,潭垌乡的疫情终于被艰难地遏制住了。新增病患大幅减少,危重病人虽未痊愈,但病情趋于稳定,不再有新的死亡。所有人都累得脱了形,但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放松。
萧翊的巡查任务也接近尾声。他必须赶往下一个疫情严重的乡里。
临行前,他再次来到陈家小院。小满正在院中晾晒刚刚采回来的新鲜草药——这是阿岩带着俚人青壮和村里还能动的人手,在巫医指点下,冒险进山采来的。
“要走了?”小满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萧翊。
“嗯,还有几个地方要去。”萧翊点点头,目光扫过院子里忙碌却充满生机的景象,最后落在小满晒得微红却精神奕奕的脸上,“潭垌……多亏了你们,还有那些俚人。”
“是大家齐心。”小满认真地说,“阿岩哥他们……真的帮了大忙。”
萧翊听到“阿岩哥”三个字,眼神微动,但并未多说什么。他从石清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给小满:“拿着。”
小满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包上好的药材,看包装就知道来自州府大药铺,还有一小锭银子。
“这……”
“药材,是州府拨下来的,村里的不会少了的,这是我的,分你们一些备用。银子,”萧翊顿了顿,语气有些不自然,“算是我个人……感谢你之前那碗冰镇豆腐脑羹的点子,在四时楼卖得很好,我很喜欢吃。别推辞,拿着给家里买点吃的补补。” 他找了个不算太蹩脚的理由。
小满看着手里的东西,心中五味杂陈。她明白,这更多是萧翊的善意。但是银子她不能收,她抬起头,把银子塞到萧翊手里,真诚地看着他:“谢谢你,萧公子。银子我不能收,这药草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一路小心。”
萧翊看着小满清澈的眼睛,那句“后会有期”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保重。” 他转身,带着护卫翻身上马,马蹄声哒哒,很快消失在村道的尽头。
几乎在萧翊离开的同时,阿岩也接到了峒主的命令,需要立即带领部分人手和巫医,赶往另一个疫情更危急的俚汉混居乡寨支援。
“小满,这边……基本稳住了。我们得去木棉寨,那边……人手不够,听说更糟。” 阿岩站在夕阳下,看着小满,眼神里有不舍,更有不容推卸的责任。
“我知道。”小满点点头,强压下心中的担忧和不舍,将一大包自己连夜赶制的、用干净布条包裹的驱秽草药香囊塞到阿岩手里,“这个戴着,多少管点用。你们……一定要小心!”
阿岩接过带着小满体温和草药清香的香囊,紧紧攥在手心,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而坚定的笑容:“嗯!放心!等打退了这波疫鬼,我再来看你和阿婶!” 他深深地看了小满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在心里,随即利落地转身,招呼同伴,大步流星地汇入暮色,朝着更危险的前方奔去。
官府安排的临时住所里空了不少床位。小满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阿岩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萧翊的离去,像一阵风,留下的是淡淡的感谢和一丝说不清的距离感;而阿岩的离开,却像抽走了她身边一座熟悉而安稳的山,留下的是沉甸甸的牵挂和空落落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