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阳离开后,延卿又昏沉地睡了过去。失血和余毒让他极度虚弱。
再醒来时,房间里已经点起了灯,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药香和米粥的清香。
一名小太监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东西,见他醒来,连忙上前。
“督主您醒了?殿下吩咐厨房一直温着清粥,您要用些吗?”
延卿确实感到饥肠辘辘,他微微点头。
小太监小心地扶他坐起些,又在他身后垫了好几个软枕后,才端来一碗熬得烂熟的米粥。
粥还没喝完,房门被推开了。
燕昭阳走了进来。
她换了一身墨绿色的便服,长发随意挽着,脸上的倦色淡了些,显然休息过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锦盒。
小太监连忙行礼退到一旁。
燕昭阳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延卿手里的粥碗上:“能吃下东西就好。”
她将锦盒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自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挥手让小太监退下。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延卿垂下眼眸,小口喝着粥,不敢看她。他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一碗粥很快见底。
延卿将空碗放下,依然低着头。
“谢殿下。”
燕昭阳没有接话。
她拿起那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块折叠整齐的、崭新的白色丝帕。
帕子的质地是顶好的天蚕丝,边缘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阳”字,与她十二岁那方旧帕上的绣样一模一样,不过这块更加清晰鲜活。
“给你的。”燕昭阳将锦盒递到他面前,语气平淡,仿佛随手给了一件寻常物件。
延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那方新帕,又看向燕昭阳平静的脸。眼眶瞬间就红了,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真的……给了他新的。
她记得她说过的话。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光滑冰凉的丝帕时,如同触电般缩了一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般,将锦盒接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谢……殿下。”他声音哽咽沙哑的不成调。
燕昭阳看着他将那方新帕紧紧抱在怀里的样子,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极力压抑激动的神情,心头那片坚冰又化了一角。
她没有问他是否喜欢,这答案显而易见。
过了好一会儿,延卿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不过不敢抬头与她对视,只紧紧抱着那个锦盒。
燕昭阳的目光落在他包扎着厚厚绷带的肩头,那里的白色布料下,隐隐透出一点药物的颜色。
她开口,打破了沉默:“延卿。”
“告诉本宫,”她目光锐利,直直看向他低垂的眼帘,“为什么替本宫挡那一箭?”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破了那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
延卿抱着锦盒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刚刚平复些的心跳再次疯狂擂动,几乎要撞出胸腔。
为什么?
他能说什么?
说那是本能?说他不愿她受一点伤害?说他这条命本来就是为她活的?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在她直接的逼问下土崩瓦解。
燕昭阳没有催促,静静地望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渐渐染上不正常的红晕,看着他紧抿的唇瓣微微颤抖,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挣扎与恐惧。
良久。
就在燕昭阳以为他又要像以前那样逃避过去时,延卿却突然抬起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眶通红,里面是豁出一切的和孤注一掷般的勇气。
“因为……”,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奴婢……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受伤。”
他顿了顿,用那双湿漉漉的黑眸死死地盯着她,吐露出深埋心底、从未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殿下……你是奴婢活着的……唯一念想。”
话音落下,房间里瞬间寂静。
延卿说完这句话,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脸色惨白如纸,连抱着锦盒的手指都失去了血色。
他闭上了眼,浓密的长睫剧烈颤抖着,他将自己最不堪、最卑微的心事赤裸裸地摊开在了她面前。
燕昭阳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他。
看着他视死如归般的绝望神情,看着他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
“唯一念想……”,她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听不出情绪。
几息后,她忽然站起身。
延卿的心随着她的动作猛地一沉,绝望地以为她要离开,或是要说出什么驱逐的话。
然而,燕昭阳并没有走。
她只是走到床边,距离他更近了。近到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清冽的气息,能感受到她投下的阴影将自己完全笼罩。
她俯下身,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的床沿上,将他困在她与床榻之间。
这个姿势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
延卿被迫睁开眼,撞入她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中。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嘲讽,是沉静和洞悉一切。
“延卿,”她低沉的嗓音带着磁性,响在他的耳畔,“看着本宫。”
延卿无法移开视线,怔怔地望着她。
“告诉本宫,”燕昭阳的目光锁住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这‘念想’,是什么?”
她逼视着他,不给他任何逃避的余地:“是忠心?是感激?还是……别的?”
延卿的呼吸,乱了。
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全部崩塌。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是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火焰。
他张了张嘴,声音颤抖着:
“因为……奴婢……”
他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出了那句埋藏了十二年、从未敢奢求回应的告白:
“奴婢……心悦殿下。”
心悦殿下。
不是感激,不是忠心,是男子对女子的倾慕,是卑微者对着皎月的痴恋。
说完这句话,延卿涌上来的勇气和力量又瞬间消散了。他瘫软在枕头上,闭上眼,不敢再看她的反应,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泪水无法控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预想中的斥责或是冷笑并没有到来。
房间里安静的怪异。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指尖温柔地揩去他眼角的湿痕。
那触碰让他浑身微颤,难以置信地再次睁开眼。
燕昭阳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距离他近极了。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双总是锐利冰冷的眸子里,此刻却像融化了的坚冰,流淌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的微光。
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他湿润的眼角,动作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怜惜轻柔。
“傻子。”她低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好似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叹息。
然后,在延卿怔愣、怀疑自己是否因为重伤出现了幻觉的注视下,燕昭阳低下了头,微凉的唇轻轻地,无比准确地,印在了他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唇上。
轰——!
延卿所有的感知在瞬间炸开,又重归于一片极致的空白。
他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感觉不到身体的虚弱,只能感觉到唇上那柔软而微凉的触感,带着她独有的冷香,如同一个轻柔的幻想,却又真实得让他整个灵魂颤抖。
这个吻很轻,很短暂,如同蜻蜓点水。
燕昭阳很快便直起了身,仿佛刚才那个惊世骇俗的举动是他的错觉。
但她指尖残留的触感,唇瓣上短暂的柔软与冰凉,都在清晰地告诉他。
那不是梦。
延卿怔怔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凤眼里充满了茫然、无措,以及剧烈的,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悸动。
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血色,连耳根和脖颈都红透了。
燕昭阳看着他那副懵掉、和如同被雷劈中的傻样,唇角向上弯了一下。
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自然。
“好好休息。”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本宫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她转身,步伐平稳地离开了房间。
房门合上。
延卿僵硬地躺在那里,许久许久都无法,从那个短暂的亲吻带来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
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微凉的、柔软的触感,和她身上那令他魂牵梦绕的冷香。
“心悦……殿下……”。他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然后,将怀里那个装着新帕的锦盒,更紧、更紧地抱在胸前。
冰消雪融,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