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的情绪彻底沉了下去,像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在这些缠绕的伦理困境里,她始终无法自洽,甚至一次次陷入深度的自我怀疑。
她至今只参与过一例心脏移植手术。那时她还是个助手,做着最基础的器械传递、生命体征监测等协助工作,眼睁睁看着丁家英的手术刀在无影灯下精准游走,剥离、吻合、缝合,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最后,当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趋于平稳,当病人原本微弱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手术室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喜悦 ——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雀跃与兴奋,为手术的成功欢呼,为病人重获新生热泪盈眶。
元熙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自己,也是雀跃无比。
可此时一连串无人解答的疑问涌现出来:捐献者是谁?他的亲人那时是否正沉浸在撕心裂肺的哀伤里?他的生命又是以怎样的方式骤然逝去?
当手术成功的欢呼声响起时,这一切都被掩盖了。所有人都聚焦在 “新生” 的奇迹上,没人再去追问那个逝去的灵魂,仿佛他只是一件完成使命的 “耗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场生命的狂欢。
“希望我们手中的刀,能成为守护生命的光。”
这句话,是她的外科老师 —— 那位在国内顶尖三甲医院里享誉业界、德高望重的外科主任,在她们入行时对所有学生的殷切嘱托。
彼时,台下的他们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眼里燃着对医学的赤诚与热忱。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终将成为老师口中的那束光,成为患者生命航线上的摆渡人,成为绝境中支撑他人的希望。
然而,现实未必如此。那些曾以为坚不可摧的信念,那些纯粹的医者初心,终究要在现实的棱角与复杂的规则里,经历一次次的碰撞与拷问。
元熙要成为最顶级的外科医生,能完成心脏移植手术就是最有力最权威的证明。可她比谁都清楚,能躺在手术台上等待心脏移植的患者,从来都不是单靠 “需要” 就能获得机会。
一笔普通人难承受的医疗费用、漫长的等待周期,以及背后所需撬动的医疗资源,都将绝大多数普通患者挡在了生门外。多数时候,只有那些手握财富与权势的人,才能扛住高昂的开销,才能在无形的规则中获得 “优先匹配” 的资格,才能顺利进入最顶尖的医院,由最顶尖的医生主刀。
这是她前进路上必然会面对的事情。只是,这些 “优先” 与 “特殊” 之中,有多少是合乎法规、遵循医疗伦理的正当调配?又有多少是暗箱操作、利益交换下的特权倾斜?她不得而知。
她能预见,未来像这样的手术每一次的成功,都会为她带来前所未有的盛誉 —— 鲜花、掌声、患者及家属的感恩戴德,甚至行业内的无限推崇。可是那些包裹着她的荣耀与赞扬之下,是否藏着她看不见的违法交易、权力寻租,以及那些被牺牲、被掩盖的肮脏真相?
许恒心里掠过一丝气馁。今天这话题本是他先提起的,初衷不过是想弄清元熙闷闷不乐的缘由,可没想到,最后竟让她陷入了这般沉重的自我拉扯,整个人眼底的光都黯淡了几分。
“熙熙,” 他放柔了语气,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试图驱散她心头的郁结,“别为那些没发生过的事,反复假设情景、预判结果,这样太消耗自己了。你从来没做过违背内心底线的事,更没有伤害过任何无辜的人,何必把自己架在审判席上,反复苛责?”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却又格外坦诚:“我知道,有些规则、有些现实,你心里接受不了。可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它远比你想象中复杂,也远没有你期盼的那般干净。但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再自我否定什么,也不用自责,世界原本就是这么的残酷。人人生来平等,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非是现实。”
元熙不等他说完,便蹙着眉反驳,语气带着几分执拗的坚持:“可正因为希望人人平等,选择才不该有差别,不是吗?”
“人人平等?” 许恒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夹带着凉意,“如果今天手术台上躺着的人是我,你还会这么说吗?” 他抬眼望着她,目光沉沉,“要是有一颗合适的心源就在眼前,你会因为质疑它的来路,就眼睁睁看着我死吗?”
这句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元熙的脑海里轰然炸开,瞬间炸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她以往设想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面对的都是病人、是陌生人、是与她无甚牵连却亟待救治的普通人。可现在,许恒在她面前,平静地诉说着自己 “一点点死去” 的可能,逼她给出一个选择。
元熙从来没有想过,许恒会有需要她用这种方式去拯救的一天。是啊,尽管她一直表现得独立、坚韧,拼尽全力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许恒面前,她从来都是那个被保护、被呵护的爱人。他是她的底气,是她无需设防的港湾,她从未设想过,有一天需要她亲手打破所有坚守的原则,去换他的生路 —— 这样的选择,她该如何做?
元熙震惊地望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久久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神思早已飘远,飘到了那个她不敢细想的手术台旁,飘到了原则与爱人之间的万丈深渊里。许久之后,她缓缓闭上眼,睫毛颤抖着,几次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细碎的气音,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
许恒迟迟等不到回应,眼底渐渐漫上一层不甘的红,失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攥紧元熙的胳膊,逼着她睁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偏执的追问:“元熙,告诉我,你会怎么选?”
“我不知道……” 元熙的声音破碎,已然带着无法抑制的慌乱。她比谁都清楚,这份迟疑并非真的迷茫 —— 正因为她早已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才会为心中坚守多年的信念轰然坍塌而无措。
她会选许恒。
可这个被她排藏在心底的答案,却没有给过许恒期待的回答。他攥着她胳膊的力道陡然加重,声音里带着一丝受伤的质问:“你不知道什么?”
元熙眼里一层薄薄的水汽氤氲开来,终究没能忍住,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