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西湖。
春日的阳光洒在湖面上，碎金万点，和风拂过，吹起粼粼波光。
岸边垂柳依依，翠色欲流。数不清的精致画舫在湖面上缓缓游弋，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与才子佳人们的吟诗作对声、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盛世繁华图卷。
靖王主办的这场赏春诗会，可谓极尽奢华与风雅，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江南道的文武官员、世家名流、文坛耆宿、以及最重要的——掌控着江南经济命脉的富商巨贾，尤其是那些盐业巨头，几乎齐聚于此。
表面上，这是一场以文会友、赏玩春色的风雅盛会；实则，这是一场靖王精心策划的权力展示和试探，是他编织关系网、巩固自身势力范围的重要舞台。
苏凌霜依循父亲苏砚的计策，以当朝太子少师之女、京城来的官家小姐身份，跟随一位与苏家交好、地位尊崇的诰命夫人前来赴会。
她年纪虽小，却继承了苏家的好样貌，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加之性格活泼开朗，举止大方得体，很快便吸引了一众官家小姐的注意，与她们打成一片，如同一只轻盈灵动的蝴蝶，在衣香鬓影中自如地穿梭。
她看似完全沉浸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中，对什么都充满了天真烂漫的好奇心。她听着名士们高谈阔论朝野轶事、品评诗词文章，看着才子们挥毫泼墨、竞相展示才学，不时发出恰到好处的惊叹和赞美，将一个不谙世事、向往风雅的京城少女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然而，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深处，却隐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敏锐和冷静。
她的目光在不经意地流转间，精准地扫过每一个与靖王密切交谈的人，记住他们的容貌、官阶爵位、彼此间的亲疏距离，以及交谈时的细微神态变化。
她纤细的耳朵，则努力从周围的欢声笑语和丝竹声中，捕捉着那些压低了的、可能蕴含信息的只言片语。
“凌霜妹妹，你快看那边，”一位与她交好的侍郎千金，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用团扇半掩着面，指向不远处一个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身材微胖、满面红光、穿着富贵逼人的中年男子，低声道：“那位就是咱们江南盐业的这个——”
她悄悄竖了下大拇指，“沈万川沈老爷！听说他家底厚实得能填平半个西湖呢！连王爷都对他礼遇三分，每次宴席都奉为上宾。”
苏凌霜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沈万川正与靖王府的一位实权长史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信，甚至略带几分矜持的傲慢，显然深知自己的分量。
她眨了眨那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仿佛只是随口感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位小姐和邻近的几位官员家眷听到：“盐商这么厉害呀？真是开了眼界了。不过……”
她话锋轻轻一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我前些日子在京城，好像隐约听父亲提起，说朝廷里最近有御史老爷们，似乎在翻查各地好多年的盐政旧账呢，也不知道会不会查到江南来？哎呀，希望沈老爷这样的大善人可别被牵连才好。”
她这话说得天真烂漫，仿佛只是小女儿家无心担忧的一句闲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周围激起了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旁边那几位原本言笑晏晏的小姐和家眷们，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交换眼神的动作变得微妙起来，气氛瞬间有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凝滞。
查盐账？这可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敏感话题！即便与盐业无关的官员，也深知其中牵扯的巨大利益和风险。
不远处正与人谈笑的沈万川，似乎也隐约捕捉到了“御史”、“查盐账”这几个关键词，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自然，继续与人推杯换盏，但眼神却下意识地、快速地瞟了一眼主位上正接受众人敬酒的靖王，那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惊疑和审视。
苏凌霜心中暗记，面上却不动声色，又装作好奇地扯开话题，问另一位小姐：“好姐姐，那边独自坐在水边品茶、气度特别沉稳的那位老大人是谁呀？好像不太爱说话，但看起来大家都对他很尊敬呢。”
“哦，那是致仕归乡好些年的前漕运总督林老大人。”那位小姐低声回道，“虽然早就不管事了，但门生故旧遍布漕运上下各个关卡码头，影响力大着呢。王爷刚才都亲自过去敬了酒呢。”
苏凌霜注意到，这位林老大人独自坐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仿佛超然物外，靖王方才确实亲自过去敬酒，但他也只是客气地欠身回应，并未过多交谈，眉宇间似乎总笼着一层淡淡的、与这热闹场合格格不入的忧色。
诗会继续进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派和谐融洽。但苏凌霜敏锐地感觉到，在她那几句“无心之语”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之后，空气中似乎悄然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感。
一些盐商巨贾之间、以及与某些官员的交谈，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许多，眼神交换中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猜测和谨慎。
那繁华喧嚣的表象之下，暗流开始加速涌动。
与此同时，杭州城西，一座白墙黛瓦、看似普通却透着不凡气韵的清幽宅院内，致仕的前漕运总督林老大人，正在他那藏书万卷、墨香四溢的书房里，接待一位不速之客——微服简从而来的太子少师苏砚。
没有过多的寒暄和繁文缛节，屏退左右后，苏砚直接开门见山，言辞恳切却不失锋芒：“林老前辈，晚辈冒昧来访，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实是因漕运一事，关乎北疆数十万将士的粮饷供给，关乎社稷安稳，关乎太子殿下重托，不得不来叨扰您老清静。”
他并未直接提及靖王，而是从国家大义、边境安危和北境将士急需粮饷的角度，条分缕析，陈述利害，字字句句，重若千钧。
林老大人默默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如同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有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睛，偶尔闪过睿智而复杂的光芒。
他手中摩挲着一只光滑的紫砂小壶，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苏大人言重了。老夫早已是一介草民，远离朝堂纷扰，本不该再过问这些军国大事。只是……漕运乃国之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老夫虽不在其位，但有些风声，还是能听到一些。”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近来……这运河里的水，似乎不如往年那么清澈了。有些船只，挂的是官漕的旗号，吃水也深，但里面载的，却未必全是官家的粮，运的，也未必全是北疆急需的饷啊。”
他的话说的极其含蓄，但苏砚何等人物，立刻心领神会。
靖王的手，果然已经通过其代理人，伸向了漕运这条生命线，企图利用漕运夹带私货、甚至可能暗中干扰、截留或拖延军饷北运！
“多谢老大人指点迷津。”苏砚拱手，神情凝重，“不知老大人可否明示，现今这千里漕运线上，有哪些关键码头、哪些具体的人，是需要我等……特别留意和防范的？”他问得极其直接，也表明了绝对的信任。
林老大人沉吟片刻，浑浊的目光扫过窗外摇曳的竹影，似乎在下某个决心。
他最终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枯瘦的手指，蘸了蘸杯中微凉的茶水，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缓缓写下了几个地名和人名。
笔迹苍劲，水痕清晰。写完后，他抬眼深深看了苏砚一眼，随即用掌心缓缓将水迹抹去，不留丝毫痕迹。
“苏大人，老夫年老体衰，能做的，能说的，仅此而已。如今的江南……已非昔日之江南，水太深，暗礁太多。你……好自为之。”
苏砚起身，对着这位心怀故国的老人深深一揖：“晚辈明白。国之大事，社稷安稳，仰赖的正是老大人这等忠贞之士，于无声处暗中维护。此恩此情，苏砚与北境将士，铭记于心。”
离开林宅时，已是夕阳西下。
苏砚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中，面色凝重如水。
从林老那里得到的珍贵信息，与夜枭系统从不同渠道发回的密报相互印证，指向同一个惊心的结论：靖王利用漕运体系夹带私货、囤积居奇、甚至可能伺机干扰军饷北运的阴谋，已初现端倪，绝非空穴来风。
而女儿苏凌霜从诗会带回的信息也表明，盐商集团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对朝廷可能的动向充满疑虑和恐惧，并非所有人都死心塌地跟着靖王。
“火候差不多了……是时候，下一剂猛药了。”苏砚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需要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能让那些在靖王和太子之间摇摆的墙头草、以及那些被靖王裹挟的商人，清楚地看到利害关系的机会。
要让他们明白，站在太子一边，拥护朝廷正朔，才是唯一能保全身家性命、乃至获得长远利益的正确选择。
而这个机会，或许就在不久之后，当靖王自以为胜券在握，即将图穷匕见、彻底摊牌的那一刻！
江南的暗潮，在苏砚父女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准的推动下，开始加速涌动，波澜渐起。
西子湖畔的歌舞升平、诗酒风流之下，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关乎经济命脉和未来国本的战争，已然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