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的话语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舰桥压抑的静默中,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胜利的苦涩与存在的意义,这两个无法用数据量化的问题,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连最专注于技术的科学院成员,也不由得放慢了手中的修复工作,眼神中透露出迷茫。
王锐没有直接反驳江辰,他只是沉默地回到主控台前,更加专注地分析着“可能性中和协议”的运行数据,仿佛只有那些跳动的数字和稳定的曲线,才能给他提供确定的锚点,抵御江辰和林妙妙所带来的、关于存在价值的哲学海啸。
林妙妙则留在舷窗前,她的目光不再聚焦于那片虚无,而是仿佛穿透了层层维度,试图去感受江辰所说的、宇宙时间结构发出的细微“悲鸣”。她失去了网络,感知力大不如前,但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共情,让她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些东西——一种弥漫在宇宙背景辐射中的、极其微弱的、集体性的“疼痛”。
修复工作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缓慢进行。启明星号如同一个重伤的病人,在冰冷的宇宙中艰难地喘息。七十二小时的安全窗口,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珍贵,又格外沉重。
就在安全时间过去大约三分之一,舰船基础功能勉强恢复,王锐正准备组织第一次对风暴行为规律的深度分析会议时——
一阵极其尖锐、完全不同于常规警报的蜂鸣声,猛地撕裂了舰桥的寂静!
那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急促和…绝望感,仿佛是某种存在在彻底湮灭前,用尽最后力气按下的、跨越维度的警铃。
“最高优先级警报!”逻各斯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甚至带着一丝…“惊愕”?“检测到跨维度广播信号!信号源…无法锁定具体坐标,源自邻接宇宙‘卡伊拉’(临时编号)!信号编码…为已知的宇宙灾难最高求救格式!”
主屏幕上瞬间被一片混乱、充满雪花噪点的影像占据。那似乎是从一个濒临毁灭的星球表面传来的最后影像:
扭曲的天空中,物理法则正在彻底崩溃。山脉如同融化的蜡烛般软塌、流动;海洋不是蒸发,而是直接分解成了彩色的概率云;无数智慧生命的虚影在空气中闪烁、哀嚎,他们的形态在实体与虚无之间疯狂切换,仿佛同时存在于无数个互相矛盾的可能性中,又仿佛哪一个都无法真正确定。
一个极其虚弱,却饱含着无尽恐惧与最终绝望的意念,伴随着影像断断续续地传来:
“……它们……来了……”
“……天空……在思考……大地……在遗忘……”
“……可能性……太多了……我们……无法锚定自己……”
……(一阵剧烈的、仿佛玻璃碎裂的杂音)……
“……救…………”
“救”字之后的音节,被一种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彻底切断。
影像消失,屏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连雪花噪点都彻底消失了。
与此同时,所有监测邻接宇宙“卡伊拉”的传感器读数,如同断崖般直线下跌,在短短一秒内,齐齐归…零。
能量读数,零。
物质密度,零。
信息熵,零。
甚至连基础量子涨落…在那个宇宙对应的坐标上,也变成了…零。
那不是毁灭。
那是…从未存在过。
舰桥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僵住了,怔怔地看着那片代表着“绝对无”的黑暗屏幕。刚刚接收到的绝望广播,还在脑海中回荡,与眼前这彻底的、干净的湮灭结果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
一个宇宙…就这么没了?
不是被摧毁成残骸,而是被从“存在”的名单上,彻底…删除了?
“记…记录下来了么?”一个年轻的科学院成员声音发颤地问道,脸色惨白如纸。
“全…全部记录…”另一人回答,声音同样颤抖。
王锐死死地盯着那片归零的数据,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他的理性,他那赖以生存的逻辑大厦,在这一刻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一个宇宙的湮灭,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可能性风暴”清理脆弱时间线和边缘星系的范畴!
“逻各斯!调用所有备份数据库!检索任何关于宇宙尺度湮灭事件的记录或理论推演!”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
“检索完成。数据库无匹配记录。根据现有‘可能性风暴’模型推演,其能量级与影响范围,理论上限无法达到瞬间湮灭整个单体宇宙的程度。此次事件…超出当前模型解释范围。”
超出模型解释范围…
王锐踉跄一步,扶住了控制台边缘。他一直相信,任何现象都可以被观测、被理解、被纳入模型。但眼前的事实,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的自信。
林妙妙早已瘫坐在地,双手捂住脸,泪水无声地从指缝中滑落。她感受到的,不再是之前那种弥漫性的“悲鸣”,而是一种更加尖锐、更加彻底的…寂静。来自卡伊拉宇宙的、所有意识、所有存在、所有可能性被同时掐灭后留下的、振聋发聩的虚无。那种虚无,比她之前感受过的任何“回声”都要冰冷千百倍。
而一直虚弱地躺在医疗舱中的江辰,不知何时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近乎透明。他望着那片黑暗的屏幕,淡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的不是影像,而是…一片片正在疯狂崩塌、断裂的时间之弦。
“不是风暴…”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却带着洞穿真相的可怕穿透力,“是…‘免疫系统’…苏醒了…”
“什么免疫系统?”王锐猛地转头看他。
“虚空吞噬者…”江辰的眼神空洞,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过去,或者说,某个被遗忘的真相,“它们…不是敌人…它们是…宇宙的‘白细胞’…当‘感染’…也就是过度的、失控的可能性…扩散到一定程度…威胁到宇宙整体结构的稳定时…它们就会…被激活…”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那片黑暗。
“卡伊拉…不是被风暴清理的…它是被…‘隔离’…然后…‘格式化’了…因为它已经…‘病入膏肓’…”
江辰的话,如同最后的丧钟,在舰桥内敲响。
他们之前遭遇的“可能性风暴”,可能只是这场宇宙级“免疫反应”的初期症状,是身体开始清除个别“病变细胞”(脆弱时间线、边缘星系)。而卡伊拉宇宙的湮灭,则意味着“病情”已经扩散到了某个临界点,触发了终极的清理程序——直接清除整个“感染器官”(单体宇宙)!
他们一直以为自己在对抗一种自然灾害,或者一种失控的机制。
但现在看来,他们可能是在对抗…宇宙为了自保而启动的、最根本的…生存法则。
他们扞卫的自由意志,他们珍视的无限可能性,在宇宙的宏观健康面前,可能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清除的…病毒。
启明星号内,幸存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更令人绝望的寒意。他们不仅仅是在风暴中挣扎求生的蝼蚁,他们本身,连同他们所属的、充满了自由意志和无限可能的这个宇宙,可能都已经被标注为了…待清理对象。
王锐看着屏幕上那片代表卡伊拉宇宙彻底湮灭的、绝对的“无”,又看了看瘫坐在地、无声流泪的林妙妙,以及医疗舱中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眼中只剩下悲凉的江辰。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用数据,用逻辑,去找到一个漏洞,一个反驳的理由。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所有的理性,所有的数据,在一个宇宙的“死亡证明”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就在这时,林妙妙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她指着舷窗外的某个方向,声音尖锐得变形:
“你们…看那边!”
——远方,原本平静的卡戎星云深处,一片比之前吞噬G-19星系时更加庞大、更加深邃的“虚无”,正如墨汁滴入清水般,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