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入西山,锁龙村被一片昏沉的暮色笼罩。
河滩上,火光跳跃,映照着村民们一张张写满恐惧与虔信的脸。
刘婆被请来了。
她是个干瘦矮小的老妪,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黑衣,
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稀疏的小髻,插着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乌木簪子。
她脸上皱纹密布,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精光。
她在河边一块相对平整的滩涂上摆开了阵势——
一张破旧的矮桌,上面放着香炉、几盏油灯、一叠黄符纸,还有几个看不清内容的牌位。
天光渐暗,有人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篝火堆,又搬来大量纸钱,投入火中焚烧。
跳跃的火光将刘婆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投在枯黄的芦苇丛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刘婆开始做法了。
她手持一把桃木剑,脚下踏着诡异的步伐,围着火堆和供桌转圈,
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嘶哑低沉,含混不清,
像是在吟唱某种古老的、不属于人间的调子。
时而尖锐,时而呜咽,伴随着偶尔撒出的纸钱和猛然摇响的铜铃,
整个河滩的气氛变得愈发压抑和诡谲。
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燃烧的灰烬味、河水的腥气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恐慌。
村民们大气不敢出,纷纷跪倒在地,
朝着迷雾河的方向磕头祷告,祈求河神息怒,放过村子,
也祈愿苦命的翠莲在“那边”能过得好些。
东方泽清站在人群外围,冷眼看着这一切。
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明灭灭,却照不透他心中的疑虑。
村民们脸上那种混合着极度恐惧和盲目虔诚的表情,
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和违和。
这一切……太像是精心编排好的戏码了,
只是看戏的人和演戏的人,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扭头一看,是那个叫陈默的少年。
陈默脸上没有了白天的憨厚,眉头紧锁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他凑近东方泽清,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道:
“哥,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太对劲?”
东方泽清微微挑眉,倒是没想到这个土生土长的村里少年,竟会有此一问。
他不动声色地反问:“哦?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陈默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那做法事的刘婆和跪拜的村民,声音更低了: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太像是河神娶亲。”
“不像?”
“嗯!”陈默用力点点头,眼神变得肯定起来,
“你看那鞋子、梳子、头发,还有那脚印……太齐整了,
太……太像是故意摆出来、踩出来给咱们看的了!
河神老爷要是真有那么大的神通,直接把人卷走不就完了?
何必多此一举,搞这些花样?
感觉……感觉像是在遮遮掩掩什么。”
东方泽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赞赏,这少年观察力竟如此敏锐,心思也足够缜密,并未被盲目的恐惧完全吞噬。
“那你就没想过,或许是翠莲嫂子自己一时想不开,投了河?这些东西是她自己留下的?”
东方泽清故意引导他思考其他可能性。
“不可能!”
陈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猛地拔高了一点,
又立刻意识到失态,赶紧捂住嘴,脸颊却急得微微泛红,
他斩钉截铁地摇头,眼神里甚至带着点激动,
“翠莲嫂子不是那样的人!
她男人没了的时候,她哭得死去活来,可为了娃儿,她还是咬牙撑下来了!
她那么泼辣,那么要强,地里的活儿比男人干得都不差,
她怎么会扔下娃儿自己去寻死?绝对不会!”
东方泽清看着他急切维护的样子,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小子,怕不是对那位苦命的翠莲嫂子,
存了几分少年人朦胧的好感甚至倾慕吧?
他没有点破,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道:
“你说得有理。既然觉得有疑点,光猜没用,得去查。”
陈默眼睛一亮:“哥,你信我?你愿意查?”
“嗯,”东方泽清目光扫过混乱的河滩,
“一起留意一下,看看在翠莲嫂子出事后,村里有没有谁行为举止特别反常的。”
有了东方泽清的肯定和支持,陈默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积极起来。
他本就是村里长大的孩子,对各家各户都十分熟悉,
当下便借着火光,悄悄给东方泽清指认并分析起来。
“首先就是老栓叔,”陈默示意了一下正在指挥村民焚烧纸钱、一脸凝重焦虑的老村长,
“他是村长,忙前忙后张罗很正常,
可他眼神里……除了害怕,好像还有种别的味道,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特别焦躁,好像生怕出什么岔子一样。”
东方泽清顺着望去,只见老栓叔虽然声音嘶哑地指挥着,
但目光时常飘忽,不时下意识地搓着手,
确实透着一股超出寻常责任的焦虑。
“还有刘婆,”陈默的目光又投向那仍在跳大神的神婆,
“她做法事的样子很吓人,嘴里念的我们也听不懂,表情严肃得像真的一样。
可她有时候抬眼扫过人群,那眼神……
我总觉得里面有点别的东西,不像全是敬畏,倒有点像……像在琢磨什么,
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狡黠。”
东方泽清微微颔首,这刘婆身上确实有种江湖术士的油滑之气。
最后,陈默的目光落在了人群外围一个缩着肩膀、眼神却异常亢奋的男人身上。
那人约莫四十来岁,一条腿有些跛,
靠着根木棍支撑,正是村西头的王瘸子。
“最奇怪的就是王瘸子了!”
陈默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疑惑,
“他年轻时打猎摔断了腿,之后就变得孤僻得很,平时几乎不跟人来往,就躲在自己那破屋里编筐子。
翠莲嫂子心善,看他可怜,
有时候做了点好吃的会给他送一碗过去。
照理说,他要是感激翠莲嫂子,现在跟着着急找人,那还说得过去。”
“可你看他现在,”陈默示意东方泽清仔细看,
“他见人就说河神有多厉害多可怕,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
还特别主动地帮刘婆搬东西、递纸钱,忙得一头汗,
这跟他平时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闷葫芦样,差得也太多了!
感觉……感觉他有点过头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相信是河神娶亲一样!”
东方泽清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个王瘸子。
只见他跛着脚,却异常活跃地在人群中穿梭,
逢人便喋喋不休,脸上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潮红和激动,
与周围普遍恐惧悲伤的氛围格格不入。
老栓叔的异常焦虑,刘婆眼底的狡黠,王瘸子过分积极的表演……
这三个人的反常,像几块突兀的拼图,嵌入了“河神娶亲”这看似完美的恐怖传说之中,显得格外刺眼。
东方泽清心中冷笑:
看来,这藏着的不只是所谓的“河神”,
恐怕还有比鬼怪更加复杂难测的人心。
他低声对陈默道:“盯紧他们……特别是那个王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