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夏天，王云凤和孙小芸站在故宫紧闭的朱红大门前，面面相觑。
“怎么会闭馆呢？”孙小芸掏出皱巴巴的学生证，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门口的通知，“明明说是今天开放啊。”
王云凤眯着眼，抬手遮住北京七月刺眼的阳光。她身着白衬衫和蓝布裙，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头，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算了，来都来了，咱们绕到东华门那边看看，说不定那边能进。”
两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沿着故宫高大的红墙慢慢走着。王云凤是北大历史系的学生，孙小芸是她的中学同学，现在在工厂做工。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性格却截然不同——王云凤沉静内敛，孙小芸活泼外向。
“这墙真高啊，”孙小芸摸着斑驳的墙面，忽然压低声音，“你说，这宫里是不是真的像老人们说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王云凤淡淡一笑，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墙头探出的一枝垂柳。
不知怎的，从踏进故宫周边开始，她心头就萦绕着一股说不清的熟悉感，仿佛很久以前，她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
绕到东华门，她们意外地发现一侧小门虚掩着。
“有人吗？”王云凤探头问道，里面寂静无声。
“咱们进去看看吧？就一会儿！”孙小芸眼睛一亮，拉着她的手就往里钻。
“这不好吧...”王云凤犹豫着，却已经被拉了进去。
门在她们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故宫内部比想象中还要寂静。她们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脚下的青石板路被烈日晒得发烫，四周空无一人，连通常的游客喧哗和鸟鸣声都听不见，只有她们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殿间回荡。
“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孙小芸小声说。
王云凤没有回答。她停在一处宫院前，望着门楣上的匾额，不自觉地念出：“景仁宫...”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景仁宫？”孙小芸惊讶地问，“匾额上的字都褪色了，根本看不清啊。”
王云凤一愣。是啊，她怎么知道？
她们继续向前走，来到一处更为荒僻的院落。院中有一口古井，井边杂草丛生。一阵凉风忽然拂过，吹得人起鸡皮疙瘩。
“咱们回去吧，我有点冷。”孙小芸搓了搓手臂。
就在这时，井口突然冒出一缕白烟，雾气缭绕中，隐约可见一个穿着清代服饰的女子身影。她面色苍白，双眼空洞，直直地盯着她们。
“啊——”孙小芸尖叫一声，拉着王云凤就要跑，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白雾迅速弥漫整个院子，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化。破败的宫墙变得崭新，杂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整洁的青石板地和精致的花木。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云凤惊恐地看着四周，发现她们身上的衣服也变了——她穿着一身华丽的妃子服饰，而孙小芸则是一身丫鬟打扮。
雾中的女子缓缓开口，声音空洞遥远：“百年前劫，今日终解。前世因果，且看清楚...”
话音刚落，王云凤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她看见自己，不，是前世的自己，穿着锦绣旗袍，头戴珠翠，坐在镜前梳妆。身后站着的是孙小芸的前世，正小心翼翼地为她簪上一支金步摇。
“芸儿，你说皇上今日会来吗？”镜中的妃子轻声问道，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愁。
“娘娘放心，皇上一定会来的。您可是他最宠爱的云妃啊。”
“宠爱我？”云妃苦笑一声，“不过是看在阿玛的面上罢了...”
画面一转，是深夜的宫苑。云妃独自站在井边，手中紧握一封信笺，泪流满面。
“父亲...哥哥...”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为何要谋反...为何要连累全族...”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个太监举着灯笼围了上来。
“云妃娘娘，皇上有旨，请您接旨。”
云妃擦干眼泪，挺直脊背，冷冷地说：“念吧。”
“钮钴禄氏云凤，其父兄谋逆，罪证确凿。念其入宫多年，特赐全尸，不必当众处决...”
云妃冷笑一声，不等太监读完圣旨，突然转身，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井中。
“娘娘！”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一个小丫鬟狂奔而来，扑到井边，“娘娘！您怎么这么傻啊！”
小丫鬟回头怒视那些太监：“你们逼死了娘娘！她根本不知道父兄的事！她日夜为皇上祈福，从无二心！”
为首的太监冷漠地说：“芸儿姑娘，此事与你无关，退下吧。”
“无关？”芸儿站起身，眼中燃着怒火，“娘娘待我如姐妹，我这条命是她从瘟疫中救回来的！今日我就告诉你们，什么叫主仆同心，生死与共！”
说罢，她也纵身跃入井中。
......
王云凤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上，泪水早已湿透衣襟。旁边的孙小芸也是一脸泪痕，显然看到了同样的场景。
白雾渐渐散去，那个女子身影变得透明。
“你们的前世，为主仆，实为姐妹。芸儿追随云妃投井，感动天地，故有此机缘，让你们知晓前世因果...”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远，“今生命运，由你们自己把握...”
雾气完全消散，故宫恢复了原来的破败模样。两个女孩的衣服也变回了原来的白衬衫和蓝布裙。
“云凤...刚才那是...”孙小芸颤抖着问。
“是我们的前世。”王云凤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原来，我们上辈子就是姐妹。”
她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发现夕阳已经开始西沉。
“得快点了，不然真要关在里面了。”王云凤拉着孙小芸往外走。
离开故宫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各自消化着刚才惊人的经历。
走出故宫，回到喧闹的现代街道，仿佛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自行车铃铛声、小贩叫卖声、汽车喇叭声，这些平日熟悉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陌生。
“云凤，”孙小芸突然开口，声音还有些发抖，“你说，为什么让我们知道这些？”
王云凤停下脚步，望向故宫方向那抹渐暗的红色宫墙，轻轻地说：“也许，是提醒我们珍惜今生的缘分吧。”
她们继续往前走，在一条胡同口分手。
“明天还去图书馆吗？”孙小芸问。
“当然去。”王云凤微微一笑，“不过别再计划去故宫了。”
“打死我也不敢再去了！”孙小芸做了个鬼脸，随即又认真起来，“云凤，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你都是我最好的姐妹。”
王云凤眼眶一热，上前紧紧抱住孙小芸：“你也是。”
回到北大宿舍，王云凤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起身从枕头下摸出一面小镜子，借着月光端详自己的脸。
那张脸，与前世镜中的云妃，确有七分相似。
她想起云妃投井前的绝望，想起芸儿毫不犹豫的追随，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在那个身不由己的时代，主仆二人竟能以死证明真挚的情谊。
而现在，她和孙小芸生活在全新的时代，女子可以读书、工作，决定自己的命运。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第二天，王云凤在图书馆查阅清史资料，试图找到关于云妃的记载。然而正史中关于这位妃子的记录寥寥无几，只在《清实录》中找到短短一行：
“康熙四十二年，钮钴禄氏云凤，因父兄罪，投井薨。”
就连她的死亡，在史书上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找什么呢？”孙小芸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
王云凤合上书，轻声道：“只是想确认，我们昨天看到的不是一场梦。”
孙小芸在她身边坐下，压低声音：“我昨晚也梦到了好多片段...云凤，我记得你，不，是云妃，她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藏了东西？”
“对，在投井前，她好像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藏在了景仁宫的某个地方...”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
一周后，她们再次来到故宫。这一次，她们是堂堂正正买票进来的游客。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们径直走向景仁宫。这里已经修复开放，游客络绎不绝。
“如果真的藏了东西，会在哪里呢？”孙小芸小声问。
王云凤环顾四周，一种奇异的感觉引导着她走向后殿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根柱子，柱础石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纹。
“在这里。”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只是感觉。”
她们等到游客稀少时，假装系鞋带，蹲下身仔细观察那块柱础石。王云凤伸手摸了摸裂缝，发现其中一道裂缝似乎比其他的要深，而且边缘较为整齐，像是人为的。
“需要什么东西撬开它...”她喃喃自语。
孙小芸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小刀——她平时用来削水果的——递给王云凤：“试试这个。”
王云凤用小刀尖端插入裂缝，轻轻一撬，一块小石头应声脱落，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她伸手进去，摸到一个硬硬的、用油布包裹的东西。
她的手微微颤抖，取出那个小包裹。油布已经发黄变脆，但还完好无损。
“找个没人的地方看。”孙小芸警惕地环顾四周。
她们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王云凤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包裹。里面是一本巴掌大的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翻开册子，纸页已经泛黄，但墨迹依然清晰。这是一本日记，记录着云妃入宫后的点点滴滴。
“...今日选秀，得封贵人。阿玛喜悦，我却惶恐...”
“...皇上赞我知书达理，特准我阅览宫中藏书...”
“...芸儿这丫头，聪明伶俐，与我投缘。虽为主仆，实则姐妹...”
两人一页页翻看，仿佛透过时光，聆听着前世的心声。
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悲愤中写下的：
“...父兄获罪，满门抄斩。我虽在宫中，亦难逃牵连。皇上竟不信我清白...”
“...今日得知将被赐死，倒也干净。只可怜芸儿，受我牵连...”
“...我将此书藏于此地，望有朝一日，有人知我冤情。钮钴禄氏云凤，绝无叛逆之心，天地可鉴...”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王云凤合上日记，泪水无声滑落。三百年的冤屈，就藏在这小小的本子里，等待着有一天重见天日。
“我们应该把它交给博物馆吧？”孙小芸轻声问。
王云凤点点头：“这是文物，属于这里。”
她们找到故宫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当然，省略了见到幽灵的那部分，只说是在参观时偶然发现的。
专家们对这本日记如获至宝，因为它提供了正史中没有的细节，对研究清代宫廷生活有重要价值。
几个月后，故宫举办了一场小型展览，主题是“清代宫廷女性的日常生活”，那本日记作为重点展品陈列其中。在展览说明上，只写着“近期在故宫修缮中发现”，没有提及发现者的名字。
开展那天，王云凤和孙小芸悄悄前去参观。站在那本熟悉的日记前，她们百感交集。
“你看，”王云凤轻声说，“云妃的故事终于被人知道了。”
“不只是云妃，”孙小芸握住她的手，“还有她们那个时代无数被遗忘的女子。”
走出展厅，午后的阳光洒在故宫的金色琉璃瓦上，熠熠生辉。王云凤望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和孙小芸不只是两个普通的大学生和工人，她们是跨越时空的见证者，承载着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
“小芸，”她突然说，“我决定考研，专攻清史。”
孙小芸惊讶地看着她：“你以前不是说要学世界史吗？”
王云凤微微一笑：“现在有了更想研究的领域。那些被历史遗忘的女子，应该有人记得她们的故事。”
孙小芸点点头，眼中闪着理解的光：“那我就努力工作，支持你研究。就像前世一样，你在明处发光，我在暗处支持。”
两个女孩相视而笑，携手走出故宫。红墙黄瓦在她们身后渐行渐远，而前方，是现代北京的车水马龙。
过去与现在，前世与今生，在这一刻奇妙地交融。宫墙依旧，柳色仍新，只是故事里的人，已经有了全新的命运。
王云凤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恍惚间，似乎看见两个穿着清装的女子站在宫墙下，对着她微微一笑，然后转身消失在光影中。
她知道，那是前世的自己和孙小芸，在向今生的她们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