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在将作监季度考绩会上呈递的《陈情表》,并未引起立刻的轩然大波,但其内容,却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这份由马周执笔、王泽润色的陈情表,文采斐然,情理并茂。它首先详细列举了格物学堂开办以来,在教学方法上的创新(如理论与实践结合),以及学生们在算学能力、逻辑思维、常识储备、乃至简单工具使用方面取得的显着进步,并附上了一些学生的具体作业和作品(如杠杆模型、简易测绘图纸)作为佐证,极具说服力。
接着,陈情表话锋一转,以沉痛的笔触描述了近期学堂遭遇的“无端非议”和“无形压力”,指出有“不明势力”对送子弟入学的家庭进行威逼利诱,导致多名优秀学子被迫退学。表文中并未直接指控任何具体家族,但将其行为定性为“阻挠教化”、“扼杀英才”、“有损国家求贤育才之大道”,并将格物之学提升到“探求天地之理,旨在强国利民,绝非淫巧小技”的高度。
这份陈情表,先扬后抑,既展示了成绩,又揭露了问题,更阐明了格物之学的正当性与重要性,堪称一篇情理法理俱佳的雄文。
将作大匠阎毗看完后,沉默良久。他身为技术官僚,对于务实之学本就有天然的好感,王泽在将作监的作为他也看在眼里。如今见到格物学堂竟遭遇如此不公,心中亦有不平。但他地位超然,不愿直接卷入纷争,便将此表与其他考绩文书一同,按程序呈送上级主管部门——工部,并附上了自己“情况属实,乞上部核查”的简短批语。
工部尚书段纶(历史人物)收到这份来自将作监,涉及勋贵、教育且措辞严厉的陈情表,也不敢怠慢。他仔细阅读后,觉得此事可大可小,既涉及渭南伯王泽这个新晋红人,又可能牵扯到其他世家,颇为棘手。考虑再三,他决定将此事与近期内府学堂的一些积极反馈(自然包括了晋王李治偶尔在父母面前对格物课的称赞)一并,写成简报,呈送宰相房玄龄处定夺。
房玄龄是何等人物?他一看便知其中关窍。他欣赏王泽的才华,也认可格物之学的潜力,更厌恶这种背后使绊子、阻碍国家育才的龌龊手段。但他处事老练,并未大张旗鼓。
几日后的常朝之上,议事完毕,房玄龄出列,并未提及具体事件,而是向李世民进言道:“陛下,臣近日观之,朝廷开科取士,广纳贤才,乃国之根本。然,育才亦需从蒙学伊始。今有官学、私塾,皆以经义为主,固然重要。然,算学、律法、工巧乃至农桑之学,亦乃经世致用之学,于国于民大有裨益。老臣以为,当鼓励多样之学,拓宽育才之路,使天下有才之士,无论偏才、专才,皆能为我所用。对于民间有益之学堂,朝廷亦当予以关注,去芜存菁,乃至适当扶持,使其成为官学之补充,此亦盛世之象也。”
这番话,高屋建瓴,并未点名,却充分肯定了多样化教育的价值,无形中为格物学堂这类非传统教育机构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持和政治上的背书。
李世民何等聪明,立刻领会了房玄龄的弦外之音。他近来也多次听到李治提及格物课的有趣和收获,对王泽的办学 efforts 本就心存好感。此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颔首道:“房卿所言甚是。治国之道,在于用人。育才之途,岂可拘于一格?算学明数理,工巧利器用,皆乃实学,于国有利。传朕口谕:天下学堂,无论官私,凡有益于启迪民智、培养专才者,地方官吏皆需予以保护,不得无故干涉,更不得以势压人,阻挠向学。若有才俊脱颖而出,朕不吝赏拔!”
皇帝的金口玉言,虽然依旧没有点名格物学堂,但那“不得以势压人,阻挠向学”八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朝堂上炸响,也迅速传遍了长安官场!
那些原本受郑家、崔家压力,被迫让孩子退学的家庭,闻听此讯,顿时有了主心骨,纷纷又将孩子送回了格物学堂,甚至对前来施压的郑、崔家仆役也有了底气反驳。而郑元寿、崔干等人,得知皇帝竟为此事发声,虽然恨得牙痒痒,却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胁迫学生家庭,只能暂时收敛,将这口恶气硬生生咽了下去,另寻他法。
经此一役,格物学堂非但没有被整垮,反而因祸得福,获得了更高层面的隐形认可和一道无形的“护身符”。前来报名的人更多了,生源质量也更好,王泽培养未来班底的计划,终于冲破了第一道也是最危险的阻碍,真正开始扎下根来。
王泽得知朝堂上的结果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次,他借助大势,成功地守护了自己的根基。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在这个时代,要想做成一番事业,尤其是触动旧利益格局的事业,不仅需要技术和理念,更需要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借力打力的手腕。
傍晚,王泽站在渭南伯府的后院,这里如今已是格物学堂的一部分。看着教室里透出的温暖灯光,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学生们讨论问题的声音,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琉璃工坊炉火正旺,格物学堂灯火通明,将作监的工艺改进稳步推进,内府学堂的种子已然播下,与程处默、李思文、马周等人的同盟日益牢固,在皇帝心中也留下了能干、务实的印象。
虽然前路依然漫长,挑战依旧众多,但王泽知道,他在大唐长安的根基,已经初步立起来了。这根基,由知识、财富、人脉、声望和皇帝的些许信任共同铸就,虽然还不够深厚,却足够坚实,足以支撑他走向更远的未来。
他抬头望向星空,贞观二年的长安夜空,清澈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