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员会的地下实验室比疗养院的临时设施精密数倍。银灰色的墙壁，无影照明，空气里弥漫着高效过滤系统的轻微嗡鸣。镜像体的培养舱被安置在中央隔离室，三层防弹玻璃后，各种监测仪器如同沉默的哨兵。
苏挽秋站在观察窗前，看着舱内被命名为“晚黎”的镜像体——这是沈言根据培养舱内部标签的缩写“w.L”提出的建议。晚黎在营养液中缓缓舒展身体，那些银色纹路随着她的动作流淌着柔和的光。最令人不安的是她的眼睛：当她望向苏挽秋时，眼神里有一种初生婴儿般的纯净，却又带着诡异的熟悉感。
“她的生理年龄相当于八个月胎儿，但基因表达已接近成人水平。”沈言站在控制台前，眼镜片上反射着滚动的数据流，“更奇特的是，她的神经发育程度……无法用现有模型评估。”
顾景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苏挽秋：“这种快速发育对载体有什么影响？”
“能量消耗巨大。”梅医生接过话，她也被允许进入这个核心实验室，“培养舱的营养液每六小时需要更换一次，否则她就会开始消耗自身组织。这就像把十年的发育压缩到几天完成。”
陈瑜主任走进隔离区，身后跟着两名记录员：“委员会已经召开紧急伦理会议。在决议出来前，晚黎必须保持现状，不允许任何干预性实验。”她的目光扫过苏挽秋，“苏小姐，你需要配合我们进行一系列对比测试，以确定你与镜像体之间的精确关联度。”
“什么测试？”苏挽秋警惕地问。
“非侵入性的。脑波同步率、抗体共鸣频率、基因表达差异分析。”陈瑜的语气专业而疏离，“这不仅能帮助我们理解苏黎博士的设计，也能为你的身体状况提供更全面的评估。”
沈言补充道：“如果你们之间的连接足够强，或许可以通过晚黎来分担你体内过高的抗体负荷。理论上，镜像体可以成为你的‘生物缓冲区’。”
这个提议让顾景辰皱眉：“风险呢？”
“未知。”沈言诚实地回答，“这是前所未有的案例。但如果不尝试，苏小姐的代谢压力只会越来越大，那些银色纹路最终会消耗她的基础生命能量。”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苏挽秋在检测室进行了一系列测试。当她与晚黎处于相邻隔离间时，仪器显示两人的脑波出现了罕见的同步现象——不是完全一致，而是如同二重奏般的和谐共鸣。
“太不可思议了。”沈言盯着屏幕，语气里带着研究者特有的兴奋，“这已经超越了普通双胞胎的默契程度。苏黎博士一定在基因层面设计了某种深层连接机制。”
测试间隙，苏挽秋在休息区遇到了林辰和Z。两人正在检查实验室的安防系统，Z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调出三维结构图。
“外围有三层防护，但内部监控存在三个盲区。”Z低声对林辰说，“我已经建议增设移动感应器，但委员会的人说需要审批。”
林辰摇头：“官僚程序。在审批下来前，我们得自己想办法。”他转向苏挽秋，“感觉如何？那个……镜像体。”
“很奇怪。”苏挽秋斟酌着词语，“看着她就好像在看着另一个可能的自己。但她的眼神太干净了，没有经历过任何痛苦。”
Z突然抬头：“干净也可能是伪装。如果她的发育速度真的那么快，认知能力可能远超我们预估。”她顿了顿，罕见地多说了几句，“在情报工作中，最危险的目标往往看起来最无害。”
这话让苏挽秋心中一凛。确实，她一直以母亲的设计是善意为前提，但如果这个项目被傅时衍长期控制，是否可能已被篡改？
傍晚时分，沈言拿着初步报告找到了在阳台透气的苏挽秋。城市的灯火在远方渐次亮起，实验室所在的建筑却隐匿在普通写字楼之中，仿佛都市里的一个秘密心跳。
“这是你和晚黎的基因对比结果。”沈言递过平板电脑，“99.7%相同，差异部分集中在表观遗传标记区域。简单说，你们就像同一份乐谱的不同演奏版本。”
苏挽秋滑动着页面，那些复杂的基因序列图在她眼中逐渐清晰——母亲的设计确实精妙，连抗体基因的表达调控区都做了镜像对称布局。
“沈博士，你研究我母亲的工作这么多年，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苏挽秋突然问。
沈言靠在栏杆上，望向夜空：“在我的想象中，她是那种会在细节里藏诗的人。你看这里——”他指向序列图的一个角落，“这些非编码区的排列，如果转换成二进制再转译成旧式密码，是一句拉丁文：Altera ego。”
“另一个我。”
“对。”沈言的声音轻柔下来，“她知道自己可能无法保护你长大，所以创造了晚黎，不是作为替代品，而是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备份灵魂’。这很浪漫，也很悲伤。”
苏挽秋感到眼眶微热。重活一世，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但母亲跨越时空的守护依然让她脆弱。
“但傅时衍介入后，事情就复杂了。”沈言推了推眼镜，“我从培养舱的维护记录发现，过去五年里有十七次未授权的基因调整记录。傅时衍在晚黎的基因组里添加了什么，又删除了什么，我们现在只能解析出30%。”
“最坏的可能性是什么？”
“晚黎可能被预设了某种触发式行为程序，在特定条件下激活。”沈言的表情严肃起来，“比如，当你死亡时，她会继承你的记忆和身份。或者，当‘夜鸮’掌握某种控制信号时，她会成为他们的武器。”
这时，顾景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陈主任召集紧急会议，有情况。”
会议室内，全息投影显示着三小时前城市另一端的监控画面：一个模糊的身影潜入了已被委员会封锁的污水处理厂，在晚黎培养舱原先的位置停留了七分钟，然后消失。身影离开时，手中似乎拿着一个小型容器。
“他们取走了残留的营养液样本。”林辰分析，“这意味着‘夜鸮’已经知道镜像体的存在，并且有能力追踪到那里。”
陈瑜的面色凝重：“委员会的决议已经下达。晚黎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转移至海外最高安全级别的实验室。这个地点已经暴露，不再安全。”
“转移过程的风险呢？”梅医生质疑，“她的培养舱需要持续的能量和营养供应，移动中任何中断都可能是致命的。”
“委员会准备了特制的运输单元，有独立电源和生命维持系统。”陈瑜的语气不容置疑，“苏挽秋小姐需要随行，因为目前只有你能稳定镜像体的生命体征。根据测试数据，当你们距离超过一百米时，她的代谢就会出现紊乱。”
苏挽秋看向顾景辰，他眼中写满了反对，但作为委员会的一员，他无法公开违抗命令。
“我可以去，”苏挽秋平静地说，“但我有两个条件。”
陈瑜挑眉：“请说。”
“第一，顾医生、林辰和Z必须作为安全团队同行。第二，在转移前，我要和晚黎有一次直接接触——不隔着玻璃，真正的接触。”
会议室一片寂静。沈言率先打破沉默：“从研究角度，我支持直接接触。这可能是理解她们连接本质的关键。而且如果晚黎真有隐藏程序，近距离接触时苏小姐或许能感应到。”
陈瑜沉思片刻：“安全团队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但直接接触必须在完全受控环境下进行，并且要有即时终止的预案。”
深夜十一点，接触实验准备就绪。苏挽秋换上特制的防护服，进入隔离室内部。晚黎的培养舱已被打开一个开口，营养液保持循环，但苏挽秋可以将手伸入其中。
当她的手指触及晚黎的手臂时，银色纹路同时从两人身上亮起，光芒在隔离室内交织，如同星河流转。无数画面和感觉涌入苏挽秋的意识：
——母亲哼着摇篮曲的手指轻抚培养舱；
——傅时衍深夜在控制台前疯狂记录数据；
——某个雨夜，培养舱被匆忙转移，雨滴敲打着运输箱；
——最后，是一个清晰的声音，不知是晚黎的意识还是母亲留下的信息：“当镜子的两面相遇，门将打开……”
苏挽秋猛然抽回手，剧烈喘息。监控显示，就在接触的三十秒内，她的抗体浓度下降了5%，而晚黎的相应指标上升了同等数值。
“抗体在转移。”梅医生震惊地看着数据，“不是流失，是共享。晚黎正在成为你真正的‘生物缓冲区’。”
晚黎在营养液中缓缓睁开眼睛，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婴儿般的纯净，而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的嘴唇微微翕动，虽然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晰可辨：
“姐……姐……”
这个词让整个监控室陷入死寂。
沈言最先反应过来，快速记录着什么；顾景辰的拳头握紧；林辰和Z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陈瑜的表情则高深莫测。
苏挽秋看着晚黎，看着这个与自己基因几乎相同、被母亲创造、被傅时衍改造、如今叫她“姐姐”的生命体，心中涌起滔天巨浪。
母亲留下的，究竟是礼物，还是潘多拉的魔盒？
而“夜鸮”已经行动，转移计划即将开始。在这场即将跨越国境的旅程中，隐藏的不只是晚黎的秘密，还有委员会内部未曾言明的真正目的。
在所有人各怀心思的注视下，晚黎再次闭上眼睛，银色纹路的光芒渐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象。但苏挽秋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镜子已经映出倒影，而镜中的世界，正在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