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
在“深渊实体”那无法理解的沉默凝视之外，在天际线的另一端——如果太空有天际线的话——另一种形态的威胁，正以更符合人类战争认知的、纯粹的暴力美学方式，碾过虚空而来。
堡垒的超远程预警阵列，在“赤色黎明”警报拉响后的第五十三分钟，捕捉到了第二波异常信号。
蜂群初现
“第三扇区，方位角114，仰角-7，距离1.2光秒……目标数量……上帝啊……”
预警中心的雷达操作员盯着屏幕，声音卡在喉咙里。他面前的屏幕上，代表深空背景的黑色画布上，正从边缘缓缓“渗”出一片暗红色的污迹。那不是几个、几十个、甚至几百个目标，而是一整片、几乎覆盖了三分之一扇区的、密集到无法计数的光点集合。
光点太小了，单个的雷达截面信号微弱到几乎淹没在背景噪声里。但当它们以这种数量级聚集出现时，产生的综合反射信号强度，已经超过了堡垒本身的能量特征。
操作员颤抖着手放大分辨率，启动多普勒分析和轨迹预测。
数据流涌入：
【目标群规模：初步估算超过五万个独立单位】
【运动速度：0.15光速（集群巡航速度）】
【阵型：密集蜂群式，前后纵深约三千公里】
【能量特征：中等，符合已知‘蚀刻者’小型攻击艇特征】
【预计抵达时间：根据当前速度，约八分钟后进入主武器射程】
“蚀刻者……”操作员喃喃道。这是人类给这种外星敌人起的代号，因为它们攻击过的星球表面，总会留下如同被酸液腐蚀般的、深入地质层的诡异纹路。
但以前的蚀刻者袭扰，规模最大的一次也不过三千个单位。五万？这已经不是袭扰，这是倾巢而出。
而且，这还只是第一波。
预警系统继续扫描，在更远的深空，更暗的背景里，捕捉到了更大的阴影——那是“蜂巢母舰”，蚀刻者的大型运载和指挥单位，尺寸堪比小行星。数量：至少十二艘。
以及，在母舰的阴影下方，通过高精度引力波探测器捕捉到的、质量巨大的物体运动轨迹——那是蚀刻者的地面单位，通过运输舰搭载，即将进行轨道空降。
“将军！”操作员接通指挥中心，声音嘶哑，“第二波敌袭确认！规模……前所未有！是蚀刻者主力！它们的目标是堡垒地面防线！”
指挥中心的巨型战术地图上，两股威胁被同时标注出来。
左边，是那个缓慢靠近、难以理解的“深渊实体”，红色轮廓不断脉动，像一颗肿瘤。
右边，是如同星际蝗灾般涌来的蚀刻者攻击群，暗红色的光点云覆盖了大片星图，正以稳定的、无可阻挡的态势逼近。
堡垒，被夹在了中间。
乌云入境
八分钟，在战争中短得如同一次深呼吸。
堡垒外层的观测平台上，那些透过强化玻璃或传感器屏幕盯着深空的士兵们，率先看到了“乌云”的到来。
最初只是远方星辰的闪烁——不是自然的星光，是大规模物体移动时对背景光的遮挡和扭曲造成的视觉现象。一片又一片的星座，像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消失在黑暗里。
然后，那片黑暗开始“前进”。
它吞噬星光，吞噬黑暗本身，像宇宙这块画布上正在蔓延的、纯粹的“无”。随着距离拉近，细节开始浮现：那不是均匀的黑暗，而是由无数细小的、蠕动的、反射着黯淡金属光泽的点构成的集合体。
蚀刻者小型攻击艇。
每一艘大约只有人类战斗机的三分之二大小，形状不规则，像被暴力撕扯开的金属碎片，边缘锐利，表面流淌着油污般的七彩反光。它们没有明显的推进器喷口，移动时整个船身都在以某种高频振动，在真空中留下几乎不可见的涟漪。
五万艘。
当这个数量的攻击艇以密集阵型出现在可视距离时，产生的视觉冲击是毁灭性的。它们像一团有生命的、金属构成的星际风暴，翻滚着，蠕动着，以恒定的速度朝着堡垒压来。阳光（虽然已经极其微弱）照射在它们起伏不定的表面上，反射出病态的、不断变幻的虹彩，让整片“乌云”看起来像覆盖着一层油腻的、正在腐烂的彩虹膜。
“上帝啊……”一个年轻的防空炮手喃喃道，手指僵在发射钮上。
他身边的炮长一巴掌拍在他头盔上：“别发呆！计算提前量！它们进入射程了！”
堡垒的防空指挥官声音在全体频道中炸响：“所有防空单位注意！目标：蚀刻者攻击艇集群！自由开火，优先保持防空网完整！别让一只苍蝇钻进来！”
命令落下的瞬间，防线后方，数百门“刺猬”式四联装高速电磁防空炮同时咆哮。
炮口喷出的不是火焰，是肉眼可见的、因弹丸超高速摩擦空气（堡垒外围仍有稀薄气体）而产生的等离子激波。成千上万的贫铀穿甲弹以每分钟一万两千发的射速泼洒出去，在虚空中编织出死亡的金属风暴。
第一波弹幕撞进了“乌云”。
效果……有限。
蚀刻者攻击艇的机动方式完全违背人类的空气动力学常识。它们能在瞬间做出直角变向、原地旋转、毫无征兆的急停和骤起。电磁炮的弹道计算基于惯性运动，在这些完全不讲物理规则的机动面前，命中率骤降到令人绝望的程度。
只有最密集的覆盖射击，偶尔能撞上一两艘。被击中的攻击艇不会爆炸，它们会像脆弱的玻璃器皿一样无声碎裂，碎片在惯性作用下继续飞行，然后被后续的弹幕打成更细的尘埃。
但五万艘，损失几十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乌云，继续压来。
地面降临
当攻击艇集群吸引并消耗着堡垒防空火力时，蚀刻者真正的杀招，从“乌云”后方降临。
十二艘蜂巢母舰，像十二颗缓慢旋转的、长满尖刺的金属小行星，从攻击艇集群的掩护中浮现。它们的体积庞大，表面布满了几何形状的孔洞和突起，看起来更像某种星际真菌的聚合体，而非人造舰船。
这些母舰在距离堡垒约五百公里处开始减速，调整姿态。
然后，它们“打开”了。
不是开启舱门，是“解体”——母舰表面那些几何状的板块开始滑动、重组，露出内部蜂窝般的结构。每一个蜂窝单元里，都塞满了东西。
不是攻击艇。
是蚀刻者的地面单位。
最先涌出的是“剃刀犬”——一种四足奔跑的轻型突击单位，大小类似犀牛，但速度极快，关节处伸出旋转的合金刀刃，能在冲锋中切割大多数轻型装甲。它们像被倾倒出来的铁豆子，成千上万地从母舰的蜂窝中弹出，依靠短距离的喷射调整姿态，然后朝着堡垒表面的不同区域，开始了自由落体式的空降。
紧随其后的是“重锤兽”——三足行走的重型单位，高达八米，背部扛着类似生物器官的能量炮，每次充能都会让炮身脉动起恶心的紫红色光芒。它们下落得更慢，但更稳，粗壮的机械足上弹出缓冲爪刺，准备承受着陆冲击。
再然后，是更庞大、更缓慢的单位：“吞噬者”移动工厂，像巨大的金属蜗牛，背着复杂的生产模块；“蜂后”指挥节点，臃肿但布满天线和信号发生器；“掘地者”工程单位，前端是巨大的旋转钻头，专为破坏堡垒地基设计。
以及，在所有这些机械单位中间，如同潮水般倾泻而下的，是蚀刻者的“步兵”。
那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士兵”。
它们是人形的，大概。有头部、躯干、四肢，但比例扭曲，关节反转，移动时像提线木偶般僵硬而诡异。它们没有明显的装甲，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不断流动的、半液态的金属膜，手上握持的武器像是直接从肢体上生长出来的有机结构。它们的数量……根本无法计数，像一场反向的金属暴雨，从母舰泼洒向堡垒。
“轨道空降！所有地面单位准备接敌！”防线指挥官的声音因为急促而变形，“它们要登陆了！火力全开！把它们打在半空！”
堡垒表面的防御武器疯狂开火。
近防炮、防空导弹、甚至主炮台都调低射角，向正在下落的“金属暴雨”倾泻火力。爆炸的火光在真空中无声绽放，碎裂的机械残骸和扭曲的“步兵”肢体四处飞溅。偶尔有一发大口径炮弹直接命中一头正在下落的“重锤兽”，那庞大的身躯会在半空解体成一场壮观的金属烟花。
但数量太多了。
多到火力网出现了不可避免的漏洞。
第一头“剃刀犬”重重砸在堡垒外壁第三防御区侧翼的一片装甲板上。撞击的动能被它反关节的机械足和装甲板共同吸收，发出沉闷的巨响。它晃了晃被撞得有些变形的头部传感器，四足上的旋转刀刃骤然加速，发出刺耳的高频嗡鸣，然后朝着最近的一个步兵掩体冲去。
紧接着是第二头，第三头，第十头，第一百头……
金属的雨点，砸在了钢铁的大地上。
潮水漫堤
“它们落地了！A7区接敌！”
“b3区需要支援！重锤兽！至少三头！”
“c12区掩体被突破！步兵在涌入通道！”
战术频道瞬间被求救和战报淹没。
堡垒表面的防线，从这一刻起，从一道“线”，变成了无数个血腥的、各自为战的“点”。
张猛所在的火力点，迎来了第一波冲击。
三头“剃刀犬”从不同方向扑来，它们的速度快得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张猛的反应几乎是本能的，六管机炮的枪口喷出近一米长的火舌，贫铀穿甲弹组成的金属风暴横扫而出。
第一头剃刀犬在冲锋途中被打得凌空解体，金属碎片和润滑液溅得到处都是。第二头被击中腿部，失去平衡翻滚出去，撞在一个废弃的传感器塔上。但第三头，以不可思议的机动性在弹雨中扭动，竟然冲到了火力点前方不足二十米处。
它跃起，四足上的旋转刀刃对准射击孔，准备将里面的人和武器一起绞碎。
就在这一瞬，旁边掩体里，那个之前还在发抖的新兵，扣下了反坦克导弹的扳机。
导弹拖着白烟飞出，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几乎不需要制导，直接撞进了剃刀犬张开的胸腔结构里。高爆战斗部在内部引爆，将那台机械兽从里到外炸成一团膨胀的火球。冲击波和破片敲打在火力点的装甲上，发出密集的叮当声。
新兵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握着发射器的手还在抖。
张猛没空看他，因为更多的阴影正在落下。
“重锤兽！两点钟方向！八百米！”观测员在通讯器里尖叫。
张猛调转炮口。远处，一台高达八米的三足机械正缓缓站起，它背部那门恶心的生物能量炮开始充能，炮身脉动的紫红色光芒越来越亮。
“穿甲弹！快！”张猛吼道。
弹药手手忙脚乱地将专用穿甲弹链接上。但太慢了。重锤兽的炮口已经对准了这边。
就在那紫红色光芒即将达到顶峰的瞬间——
一道粗大的蓝色能量光束从防线后方射来，精准地命中了重锤兽的炮身。
不是击穿，是“瓦解”。那门生物能量炮在蓝光中像蜡烛一样熔化、坍塌，内部的能量失控，引发了二次爆炸。重锤兽的上半身被炸飞，三条机械腿在原地徒劳地抽搐了几下，然后不动了。
张猛回头。
防线后方，一台“铁驭-III型”机甲正缓缓放下手臂，手臂上装备的重型能量炮炮口还冒着丝丝白烟。机甲胸口的驾驶舱里，驾驶员——张猛认出来，是机甲中队的王牌之一——朝他这边比了个拇指向上的手势，然后转身，迎向下一头登陆的重型单位。
机甲部队投入了地面战。
这些十二米高的钢铁巨人，在蚀刻者的机械兽群中，终于展现出了应有的压制力。它们的重型武器能够有效杀伤重锤兽和更大的单位，坚固的装甲能承受剃刀犬的冲锋切割，灵活（相对而言）的机动性让它们能在防线缺口处快速补位。
一台机甲手持巨型链锯剑，将一头扑上来的剃刀犬从中劈开；另一台用肩部的导弹巢齐射，将一小群正在集结的蚀刻者步兵炸上天；还有一台甚至用机械足踩住了一头重锤兽的残骸，补上一发电浆炮，确保彻底摧毁。
但机甲的数目，相对于蚀刻者登陆部队的潮水，还是太少了。
而且蚀刻者也在“学习”。
它们开始集中攻击机甲的关节和传感器这些相对脆弱的部位。剃刀犬不再无脑冲锋，而是以小组形式从不同方向骚扰，吸引火力，为重锤兽的能量炮创造射击窗口。蚀刻者步兵则像真正的虫群，悍不畏死地涌向机甲脚下，用它们那生长出来的有机武器切割装甲接缝，甚至试图攀爬上机身。
防线在撕扯，在变形，在流血。
黑云深处
当堡垒表面的地面战陷入血腥的消耗时，那五万艘蚀刻者攻击艇构成的“乌云”，已经压到了堡垒防空火力网的边缘。
它们在付出了一定代价后，终于突破了最外层的密集防空弹幕。现在，它们与堡垒之间，只剩下最后的近防武器系统和能量屏障。
而“乌云”，开始变化。
密集的蜂群突然散开，像被风吹散的沙尘，又迅速重组。它们不再是无脑地向前冲，而是分成了数十个大小不等的战术集群。有的集群保持高空，以诡异的机动规避着防空炮火，同时用它们自身携带的某种粒子束武器，对堡垒表面的防御工事进行骚扰射击。有的集群则陡然下沉，贴着堡垒外壁飞行，利用复杂的地形（各种突起、炮台、废弃结构）作为掩护，试图寻找防空网的漏洞，钻进去攻击更脆弱的后方目标。
还有的集群，做出了更令人费解的行为——它们径直撞向了堡垒的能量屏障。
不是攻击，是“粘连”。
攻击艇在接触屏障的瞬间，不是被弹开或烧毁，而是像水滴落在油纸上一样，“贴”在了屏障表面。它们保持静止，船身开始发出有规律的脉动，表面的金属流体加速流动。渐渐地，被它们贴附的那一小片能量屏障区域，光芒开始黯淡，结构稳定性读数开始下降。
“它们在消耗屏障能量！在局部制造弱点！”屏障控制中心的工程师嘶声喊道，“所有近防火力，优先清除贴在屏障上的目标！”
但近防火力系统已经应接不暇了。
“乌云”的战术变化太过迅速和诡异，人类的指挥系统和火控计算机，几乎跟不上它们的节奏。往往一个集群刚被锁定，它们就瞬间散开，从另一个方向重组。防空炮手们疲于奔命，射击参数刚调整好，目标就已经不在那里了。
而且，蚀刻者的攻击艇，似乎根本不在乎损失。
它们用最野蛮、最高效的方式消耗着堡垒的防御资源：用数量换火力，用机动换命中，用“尸体”换屏障能量。
堡垒，就像一块被黑色蚁群覆盖的方糖，正在被从各个方向、以各种方式啃噬。
指挥中心里，赵罡将军看着战术地图上那两片不断扩大的红色——一边是缓慢但不可阻挡的“深渊实体”，一边是疯狂撕咬着防线的“蚀刻者黑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初号机呢？”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深度链接第17分钟，同步率已经突破78%，还在上升。”苏婉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背景是令人不安的仪器警报声，“但林凡的神经负荷……将军，他撑不了多久。而且初号机本身的能量反应，正在和外面的‘深渊实体’产生越来越强的共振，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让他出来。”赵罡说，“不管同步率到多少，让他驾驶初号机，去地面防线。我们需要那台机甲的力量。”
“可是——”
“没有可是！”赵罡低吼，“再等下去，地面防线就崩了！堡垒一旦被蚀刻者从内部突破，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告诉林凡，他的训练结束了，现在是实战！让他去杀敌！”
苏婉沉默了两秒：“……是，将军。”
命令传向初号机机库。
而在堡垒表面，在漫天黑云压顶、地面潮水涌动的血色战场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等待的、恐惧的、期盼的“变数”，即将从堡垒那个被暴力撕开的缺口中，踏出它的第一步。
张猛刚用机炮打碎了一头试图攀爬掩体的蚀刻者步兵，那东西的金属体液喷溅在射击孔玻璃上，冒着腐蚀性的白烟。他喘着粗气更换弹链，手指因为长时间扣扳机而痉挛。
抬头，透过肮脏的玻璃，他看见远处的天空（如果那能叫天空的话），黑云压得更低了。而地面，更多的金属兽群和扭曲步兵，正从登陆点源源不断地涌出，像永远流不完的脓血。
防线在后退，在收缩。
机甲还在战斗，但每一台身上都布满了伤痕，动作开始迟缓。
坦克的炮管已经过热，有些开始哑火。
步兵的掩体一个接一个被突破，惨叫声和爆炸声越来越近。
黑云压城。
城欲摧。
张猛吐掉嘴里的血沫——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咬破嘴唇流的——重新握紧了机炮的握把。
他知道，可能等不到增援了。
可能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但在这之前，他还能开火。
还能让这些狗娘养的外星杂种知道，人类的阵地，不是那么好上的。
他扣下扳机。
机炮再次咆哮。
火舌刺破弥漫的硝烟和金属尘埃，刺破压顶的黑云，像一声微弱但倔强的呐喊，在这钢铁与鲜血的地狱里，短暂地，划出一道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