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方舟”运输车单调的颠簸和永恒的噪音中,失去了应有的刻度。车厢内,绝望已不再是汹涌的浪潮,而是沉淀为一种更加致命的、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惰性气体,麻痹着神经,侵蚀着意志。就连伤员的呻吟,也变得有气无力,仿佛连痛苦本身都已疲惫。
苏婉依旧坚守在驾驶台前那套破旧的无线电设备旁,像是一个在无边沙漠中徒劳挖掘泉眼的旅人。她的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长时间紧盯着屏幕上滚动的频谱分析和瀑布流图,使得她的视线有些模糊、涣散。耳机牢牢地扣在头上,将那永恒不变的、如同亿万只毒蜂振翅的嘶啦声,直接灌入她的脑髓。
这噪音不仅仅是背景,它更像是一种有生命的、恶意的实体,充满了这片被污染的电波空间。它时而低沉如地底巨兽的喘息,时而尖锐如金属刮擦玻璃,时而则化作无法解析的、杂乱无章的脉冲,试图模仿人类信号的形态,却又在下一秒露出嘲弄的本来面目。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扫描了多少个频段,尝试了多少种滤波算法。军用、民用、紧急、国际通用……所有的频道都像是废弃的墓园,只有噪音的幽灵在其中狂欢。便携终端上记录了大量无效的扫描日志和失败的解码尝试,像是一份记录着人类通讯网络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尸检报告。
疲惫如同冰冷的铅水,灌满了她的四肢百骸。有好几次,她的头不受控制地向前一点,几乎要磕在冰冷的控制台上,又被残存的意志强行拉回。她甚至开始出现轻微的幻听,仿佛在那片噪音的深处,听到了早已陷落的第七区战友最后的呼叫,或是童年时某个早已遗忘的广播节目的片段。
理性告诉她,希望渺茫。设备损坏严重,环境干扰巨大,人类文明可能真的已经支离破碎到无法维持有效通讯的地步。
但王队最后那沉重如山的托付——“一定要带人和数据回到‘希望堡垒’”——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灼烧着她的灵魂,让她无法放弃。
她换了一种策略,不再进行广谱扫描,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几个理论上抗干扰能力最强、最可能被残存势力使用的、极其狭窄的加密频段上。这些频段的信号如果存在,也会极其微弱,如同在狂风暴雨中试图辨别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时间再次缓慢流逝。车厢内的其他人早已对那永恒的噪音和她徒劳的努力麻木,重新沉入各自的沉默或浅眠。
苏婉的指尖因为长时间保持微操而僵硬酸痛,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几乎是用意志力强行支撑着眼皮,不让自己闭上。就在她准备再次切换频段,进行又一轮可能毫无结果的尝试时——
滋… … 滋……
一个极其微弱的、但明显不同于背景噪音的、带有规律性重复结构的信号脉冲,如同溺水者最后吐出的一个气泡,猛地从噪音的深海中浮现了一下,又瞬间被吞没!
苏婉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所有的疲惫和恍惚被一扫而空,肾上腺素急剧飙升。那不是幻听!那绝对是一个人为的、经过编码的信号!
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手指以近乎痉挛的精准和稳定,迅速将频率锁定在刚才那个脉冲出现的狭窄区间,同时将滤波器的苛刻程度调到最高,不惜一切代价剔除噪音。
嘶啦——滋… …希望… …堡垒… … 嘶啦——
… …坐标… … 重复… … 滋… …幸存者… … 嘶啦——
捕捉到了!
虽然断断续续,虽然被噪音撕扯得支离破碎,但那几个关键词,如同黑暗中突然点燃的火柴,清晰地、反复地出现在她的耳机里!
希望堡垒!坐标!幸存者!
是它!真的是它!那个传说中的最后据点,那个王队用生命嘱托他们必须抵达的地方!它真的存在,而且,它还在主动发出信号,引导着像他们这样的流亡者!
巨大的激动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苏婉,让她几乎要晕厥。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双手如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控制台和终端上疯狂操作。她启动信号追踪和增强程序,试图稳定那脆弱的连接;她记录下信号出现的精确时间和频率特征;她调用所有可用的计算资源,试图从断断续续的片段中,拼凑出完整的坐标信息。
“苏工?”一名靠近驾驶区的士兵似乎察觉到了她异常的状态,低声询问。
苏婉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全部的精神都凝聚在耳机里那微弱却无比珍贵的信号上,以及屏幕上快速滚动的、试图破译加密坐标的数据流。
信号依旧不稳定,如同风中残烛,时隐时现。每一次它被噪音吞没,苏婉的心都会随之沉下;每一次它顽强地再次出现,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音节,都让她如同汲取到救命的氧气。
她成功了。她真的捕捉到了希望的频率!
这不是幻觉,不是偶然。这是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人类尚未完全屈服,文明的火焰仍在某个角落倔强地燃烧!
她飞快地在终端上记录下初步解析出的坐标数据,以及信号的内容和强度。然后,她猛地摘下耳机,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疲惫和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混合着极度兴奋和巨大责任感的光彩。她的目光扫过车厢内那些因她的动作而重新投来目光的幸存者们。
无需多言。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让声音穿透引擎的轰鸣和车厢的沉寂,清晰地说道:
“我们找到方向了!是‘希望堡垒’的信号!他们有坐标,在接收幸存者!”
一瞬间,死水般的车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麻木的表情碎裂了,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了光芒!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技术人员激动地交换着眼神,连重伤员都挣扎着试图抬起头。
那微弱的、重复的加密信号,如同一声来自彼岸的号角,彻底打破了车厢内凝固的绝望。
希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它有了频率,有了坐标,有了声音。
苏婉将记录着初步坐标的终端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那冰冷的屏幕下蕴含的、足以改变命运的信息。
“方舟”运输车,这艘在绝望之海上漂泊的孤舟,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它通往彼岸的、名为“希望”的罗盘。
前路依旧未知,危险依然密布。
但这一次,他们知道该往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