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王队长拉响手雷引信、林凡掷出撬棍、苏婉揭示恐怖真相、以及少年那石破天惊的“我能感觉到它”的宣言之后,仿佛被压缩成了一块密度极高的固态物质,沉重地压在第七区核心机库的每一寸空间里。
通道口,合金闸门被熔出的破洞边缘依旧闪烁着不祥的赤红,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外星单位特有的腥膻气味,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断舔舐着机库内残存的空气。幽蓝色的身影在破洞后方影影绰绰,能量武器射击的爆鸣和步兵那非人的嘶叫,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士兵们的射击声虽然依旧激烈,但任谁都能听出那其中蕴含的、弹药即将耗尽的绝望节奏,以及体力与精神双重透支后的沙哑喘息。
王队长的后背,军装早已被汗水、血水和尘土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绷紧到极致的肌肉线条。他手中的步枪枪管已经烫得几乎无法握持,每一次点射,灼热的气浪都炙烤着他的脸颊。副官在他身边闷哼一声,肩胛处被一道擦过的能量束灼伤,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队长!b区防御点失守!它们从侧面管道渗透进来了!” 通讯器里传来另一个防御点士兵声嘶力竭却迅速微弱下去的最后报告,随即被一阵激烈的爆炸声和某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淹没。
又一个方向失守。活动空间被进一步压缩。敌人如同无形的铁钳,正在稳稳地、不可逆转地合拢。每一步的紧逼,都在王队长心中的天平上,为“常规抵抗”和“启动自毁”这两个选项,增加着沉重的砝码。这两个选项,指向的是同一种结局——死亡,以及尽可能多的与敌偕亡。这是军人最直接,也最无奈的逻辑。
然而,就在这天平即将彻底倾斜向最终毁灭的瞬间,王队长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林凡的眼睛上。
那不是仓促的一瞥,而是倾注了他全部身为指挥官的洞察力、直觉和最后赌性的、一次灵魂层面的审视。
他看到的,不是少年人的莽撞和热血。
不是面对死亡威胁时的虚张声势。
甚至不是那种被逼到绝境后、常见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他看到的是一种奇异的清澈。
一种基于某种内在感知的、不容置疑的确信。
一种仿佛穿透了眼前绝望的迷雾、看到了某种他们无法窥见的可能性的坚定。
林凡站在那里,衣衫褴褛,身形单薄,与周围钢铁、硝烟和死亡的环境格格不入。但他那双眼睛,却像两颗在无尽黑暗中突然点燃的、稳定的星辰。他说“我能感觉到它”,不是祈求,不是建议,而是一个陈述句。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水是湿的,火是热的”一样,对他来说不言自明的事实。
这种感觉,这种“信任”一个陌生少年那虚无缥缈的“感觉”的冲动,是如此的非理性,如此的违背王队长一生所信奉的军事原则和逻辑判断。
理性在他的脑海中发出最后、也是最尖锐的警报:
他来历不明!
所有数据都证明初号机是死亡陷阱!
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感觉”?这是最愚蠢的赌博!
但是——
王队长的目光,又看了一眼那步步紧逼、如同蓝色潮水般涌动、即将吞噬最后防线的外星部队。
那冰冷的、高效的、纯粹的毁灭意志,与他眼前这个少年眼中那纯粹的、甚至带着一丝神圣意味的“确信”,形成了世界上最极端的对比。
一个代表着绝对的、已知的终结。
一个代表着渺茫的、却唯一存在的“未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王队长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能感觉到太阳穴血管的突突跳动,能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和……一丝从初号机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类似于臭氧和旧金属混合的奇特气息。
他的大脑,那台经历过无数战场计算、评估过无数风险和收益的精密仪器,在百分之一秒内,完成了最后一次,也是最艰难的一次运算。
继续抵抗? 结局已知,时间以秒计算。尊严,但无意义。
启动自毁?结局已知,拉上部分敌人陪葬。壮烈,但终结。
相信林凡?结局未知。概率无限趋近于零。但……那是唯一一个,结果不是“死亡”的选项!哪怕这个“非死亡”的结果,可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形态,也可能是……真正的奇迹!
在绝对的、百分之百的死亡面前,任何一个概率大于零的“生”的可能性,无论它多么微小,多么荒谬,都值得用一切去交换!
“管他妈的!”
一个从未有过的、粗粝的、抛弃了所有优雅和权衡的念头,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猛地冲破了王队长理智的岩层!
他死死盯着林凡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那破釜沉舟的意志,也一同灌注过去。他看到了少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也看到了那坚定深处,一丝连少年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对于“被信任”的渴望。
够了!
就在通道口又一块厚重的防御板被能量束熔穿、一个外星步兵的半边身体已经探入破洞的——千钧一发之际——
王队长做出了他军人生涯中,最疯狂、最违背逻辑、却也可能是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那汹涌而来的蓝色潮水,而是用尽肺腑中所有的空气,混合着硝烟、血沫和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决绝,发出了那石破天惊的、压过了所有战场喧嚣的——怒吼!
“小子!上去!按你说的,试试!”
这声怒吼,不仅仅是一个命令。
它是一个仪式。
是将指挥权,从绝对的理性,移交给了渺茫的直觉。
是将所有人的命运,从已知的终结,抛向了未知的深渊。
“苏婉!帮他!”
他将技术的重任,交给了那个刚刚从恐惧中挣脱出来的技术官。
“其他人,火力掩护!为我们争取时间!”
他命令剩下的战士,用他们最后的生命和弹药,为这场疯狂的赌博,搭建起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去对抗那步步紧逼的、几乎不可战胜的毁灭洪流。
信任的赌博,已成定局。
筹码,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的生命。
赌注,是一个少年那无法验证的“感觉”,和一台吞噬驾驶员的诡异机甲。
赢面,渺茫得如同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但,他们赌了。
王队长吼出命令后,便再也不看林凡一眼。他如同一个彻底放下了所有包袱的战士,将全部的精力、愤怒和生命,都倾注到了那挺滚烫的步枪之中,用更加精准、更加狂暴的射击,践行着他“争取时间”的承诺。
他把后背,把他和所有人的未来,都交给了那个刚刚踏上缆绳的少年。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权衡利弊的指挥官。
他是一个赌徒。
一个在末日轮盘上,押上了所有一切的、疯狂的赌徒。
而轮盘,已经开始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