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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仲夏,蝉鸣聒噪,搅动着紫禁城闷热的午后。持续数年的内外困局——北境烽火、南疆水患、朝堂倾轧,在沈璃近乎不眠不休的铁腕治理与一系列触及筋骨的新政推行下,竟真的显现出拨云见日之势。北境边关,在经历了几场规模不大却足够凌厉、战术刁钻的反击战后,戎族引以为傲的铁骑受挫,气焰为之所夺,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递来了言辞谦卑的乞和国书;南方那片饱受水患蹂躏的土地上,坚固的堤坝得以重修,纵横的沟渠被疏通,流离失所的灾民们陆续返乡,荒芜的田垄间重现了稀稀疏疏、却顽强无比的绿色秧苗,虽离往日的丰饶景象尚远,空气中却总算驱散了死亡与绝望的阴霾,有了喘息与希望的生机;朝堂之上,经此前那场牵连甚广、手段酷烈的血腥清洗,幸存下来的官员们无不噤若寒蝉,往日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被强行斩断,政令前所未有地畅通无阻,加之沈璃力排众议、破格提拔的一批出身寒门却锐意进取的实干官员逐渐到位、施展拳脚,整个官僚体系的效率,竟也在这高压之下,奇异地提高了不少,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高效”。

四海初定,捷报频传。在一片看似花团锦簇、万象更新的形势之下,为彰显天恩浩荡,鼓舞臣心士气,沈璃于仲夏之末,颁下明旨,于宫中最为宏伟壮丽的麟德殿设下盛大宫宴,犒赏近年来在戍边卫疆、安抚地方、推行新政等诸多方面卓有功绩之臣。

是夜,月华初上,麟德殿内早已是灯火璀璨,琉璃宫灯、鎏金烛台将这片皇家禁地点缀得恍如不夜天。殿顶巨大的藻井之上,绘着繁复瑰丽的飞天彩绘,衣带当风,姿态曼妙,仿佛欲破壁而出;四周数人合抱的蟠龙金柱巍然耸立,柱身上雕刻的五爪金龙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鳞甲毕现,栩栩如生,怒目圆睁,俯瞰着殿内众生;数十盏巨大的、缀满珍珠流苏的宫灯从穹顶垂下,柔和而明亮的光晕倾泻而下,将整个大殿映照得金碧辉煌,流光溢彩。御座之下,两侧排列着数十张紫檀木嵌螺钿的长案,案上铺着明黄色的锦缎。来自天南海北的珍馐美馔盛放在官窑烧制的精美瓷器和银质器皿中,玉盘珍羞,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身着各色彩绡宫裙的宫娥们,梳着整齐的双环髻,面施薄粉,步履轻盈如燕,悄无声息地穿梭于席位之间,如同穿花蝴蝶般,动作娴熟地为各位王公大臣斟满醇香馥郁的御酒。教坊司精心挑选的乐师们,端坐于殿侧,奏起了庄重恢宏而又不失欢快激昂的《秦王破阵乐》,编钟清越,丝竹悠扬,鼓点铿锵;身着霓裳羽衣的舞姬们,随着乐声翩然起舞,水袖翻飞,裙裾旋动,身姿曼妙灵动,勾勒出一派四海升平、盛世华章、君臣同乐其乐融融的完美景象。

沈璃端坐于最高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赤金九龙御座之上。她今日并未穿着那身象征摄政太傅威仪与权柄的、略显沉重的玄黑朝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更为雍容华贵、色泽深沉的绛紫色宫装广袖长裙。裙裾及地,用料是江南织造局进贡的、一年所出不过数匹的极品云锦,上用纯度极高的金线,由数十名顶尖绣娘耗费数月心血,密密绣出了展翅翱翔、引颈长鸣的凤凰图案,在殿内无数灯火的映照下,凤凰羽翼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仿佛随时会腾空飞去。她那一头乌云般浓密的长发,被梳成了宫中最高规格的、复杂而高耸的凌云髻,髻的正中央,稳稳戴着一支赤金点翠翔凤步摇,凤身以细如发丝的金线盘绕而成,点翠羽色鲜艳欲滴,凤口之中衔下的三串颗颗圆润、光泽莹润的东海明珠,随着她极其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温润的光泽,恰到好处地映衬着她那白皙如玉、却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面容,愈发显得端庄不可方物,威仪天成。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属于上位者接受臣子朝拜时应有的、雍容而矜持的笑意,从容不迫地接受着殿内文武百官一轮又一轮、络绎不绝的敬酒与那些或真心实意、或言不由衷的歌功颂德。

“太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平定北疆,扬我国威,实乃社稷之福,将士之幸!臣等敬太傅!”一位因在北境反击战中立下军功而被破格提拔的年轻将领,满面红光,情绪激昂,声音洪亮得几乎要盖过殿内的乐声。

“太傅高瞻远瞩,推行新政,惠泽天下万民!南方水患之地,如今重现生机,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此乃不世之功!臣代南方万千黎庶,敬太傅一杯!”一位掌管民生、亲自参与过南方赈灾与重建的官员,言辞恳切,神情激动,眼中甚至泛着些许泪光。

“太傅铁腕肃清朝纲,雷霆震慑宵小,使我大燕吏治为之一清,政令畅通无阻!臣等方能心无旁骛,尽心王事!此杯,敬太傅之英明神武!”一位在之前清洗中侥幸存活下来、最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上意的老臣,极其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敏感血腥的字眼,只着重强调“肃清”带来的“良好”效果,言辞圆滑,滴水不漏。

颂扬之声,阿谀之词,如同殿内那不知名贵重金属铸造的狻猊熏炉中袅袅升起的、价值千金的龙涎香烟气,丝丝缕缕,缠绵不绝,萦绕在沈璃的耳边,试图钻入她那看似毫无防备的听觉。她始终保持着那抹无懈可击、仿佛经过精心丈量角度的微笑,对于每一位敬酒者,都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优雅地举起手中那只西域进贡的、晶莹剔透毫无杂质的琉璃夜光杯。杯中,是宫廷酒醋面局精心酿造的、色泽宛如最上等琥珀般的御酒,酒香醇厚,尚未入口,已觉芬芳扑鼻。

然而,倘若此刻有人能僭越礼制,敢于近距离细细审视她的眼睛,便会惊骇地发现,那双平日里深邃如古井寒潭的墨玉眸子里,此刻并无半分真正属于欢庆与愉悦的暖意与光彩。那里面,是一片被万载不化的冰雪所彻底覆盖的荒原,是深不见底、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冰冷寒潭,仅仅只是机械地映照着殿内这极致的灯火辉煌与人间繁华,却折射不出丝毫属于她自身灵魂的情感波动。那端庄得体、母仪天下般的笑容,更像是一张由最精湛的匠人精心绘制、而后严丝合缝戴在她脸上的、华丽而冰冷的面具,完美地隔绝了内里真实的、无边无际的枯寂与深入骨髓的冰冷。

她的目光,看似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鼓励地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或因激动而真诚、或因恐惧而谄媚、或因世故而圆滑、或仍带着一丝无论如何也难以完全掩饰的惊悸的面孔,看着他们因酒意上涌而渐渐泛红的脸颊,听着他们或用华丽辞藻堆砌、或直白朴素的奉承。眼前这一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共同构成了一幅帝国权力顶峰之上,最为繁华、最为耀眼的盛宴图卷。

可她的思绪,却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孤鸟,不受控制地飘远,轻易便脱离了这喧嚣鼎沸、令人窒息的大殿,无可挽回地坠入了记忆深处那些血色弥漫、不愿触碰却又无比清晰的阴暗角落。

她仿佛又回到了定王府那阴冷潮湿、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牢。指尖似乎再次触摸到了石壁上那冰冷粘腻、不断渗出的水珠,鼻尖萦绕着那股混合着霉味、血腥味和绝望气息的腐朽味道。脚踝处,那早已愈合多年、只留下一圈淡粉色疤痕的旧伤,此刻竟又隐隐传来了被粗糙沉重铁链反复磨破皮肉、直至溃烂流脓时那钻心的疼痛与瘙痒。那黑暗中无边无际、足以吞噬灵魂的寒冷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那是她通往这条权力之路的、浸透了她自身鲜血与泪水的起点。

她仿佛又感受到了福伯那干瘦而温暖的身体,倒在她怀中时,那生命不可挽回地急速流逝的重量。那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黑血,是如何争先恐后地从他口中涌出,浸透了她素白的衣袖,那粘稠湿热的触感,至今仿佛仍牢牢附着在她的皮肤之上,挥之不去。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他那断断续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临终嘱托:“小…小姐……要……好好……活……下……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在她的心尖最柔软处,留下永不磨灭的痛苦印记……那是她在这冰冷世间,失去的最后一抹毫无保留的温暖,是一个老人用他苍老的生命,为她从死神手中抢夺回来的、残酷的生机。

她仿佛又看到了菜市口那日,阴沉得如同锅底、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色。那一颗颗曾经戴着各式乌纱帽或玉冠、此刻却沾满尘土与血污、面目狰狞扭曲的头颅,是如何如同熟透的瓜果般,从断头台上滚滚落地,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响。那失去了头颅的尸身,脖颈处的断口如同失控的喷泉,猛地向上喷涌出大量尚带着体温的、粘稠的鲜血,将那原本青灰色的行刑台木板,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近乎黑色的暗红。空气中,那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甜腻中带着铁锈味、令人肠胃翻江倒海、几欲作呕的血腥气味,至今似乎仍顽固地残留于她的嗅觉记忆之中,无论如何清洗、如何熏香,都无法彻底驱散……那是她为至亲复仇所付出的、无法回避的残酷代价,是她亲手执笔、用朱砂与鲜血书写下的,无法洗净的残酷篇章。

权力……

她握着琉璃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用力,指节透出一丝苍白。她微微晃动了一下手中晶莹的酒杯,那琥珀色的、价值千金的琼浆玉液在杯中轻轻荡漾,折射出迷离而诱人的光晕,酒香愈发醇烈。这杯中之物,色泽澄澈诱人,香气馥郁醉人,乃是天下至美、权力顶峰的象征之一。

可为何,此刻在她眼中,这象征着无上荣耀与享受的琼浆玉液,那晃动的琥珀光泽,却仿佛与记忆中地宫石壁上渗出的暗红水珠、福伯口中涌出的温热血块、菜市口土地上蜿蜒流淌的粘稠血河……无数人的鲜血,重叠、交织、汇聚,最终经过残酷的发酵,才酿成了这杯中之物?

这满殿的欢声笑语,这锦绣堆砌的华章,这象征着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权柄……这眼前所拥有的一切,哪一样,其根基不是深埋于累累白骨与无尽鲜血浇灌的土壤之中?哪一样光彩夺目的背后,不是隐藏着无法言说的黑暗与牺牲?

她唇边那抹维持了整晚的、完美无瑕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凝固了一瞬,仿佛精美瓷器上出现的一道细微裂痕。心底那片早已荒芜冰冷的原野,似乎因为这血腥残酷的联想,而骤然刮起了更加凛冽刺骨的寒风,卷起千堆雪,将最后一点可能残存的温度,也彻底冻结。

“太傅!臣等再敬您!愿太傅凤体康健,福寿绵长!愿我大燕国祚永昌,江山永固!”又一群大臣适时地起身,整齐划一地举杯,声音洪亮,充满了热切与近乎虔诚的敬畏,将沈璃从那冰冷血腥的回忆漩涡中猛地拉回现实。

沈璃眼睫微垂,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目光再次落回那一片殷切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反应的臣子面孔上。她缓缓举起那只琉璃夜光杯,手臂的弧度优雅而标准,向着众人微微示意,动作流畅自然,无可挑剔,尽显皇家风范与掌权者的从容。

然后,她将冰凉光滑的杯沿,凑近自己涂着淡色胭脂的唇边,微微仰起线条优美的脖颈,动作不失优雅地,将杯中那琥珀色的美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滑地滑过喉咙,带来预料之中的醇厚、绵长与回甘,御酒的品质确实无可指摘,乃世间极品。

然而,在她此刻异常敏锐而冰冷的感知中,那滑入喉间的液体,却并非预料中的甘醴,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如同冰棱般的苦涩与寒意!那寒意,并非来自酒水本身,而是源自她的内心,从喉咙一路向下,毫无阻碍地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五脏六腑到指尖发梢,都彻底冻结在这片繁华喧嚣之中。

她面不改色地放下空杯,立刻有训练有素的宫娥悄无声息地上前,动作轻巧地将酒杯再次斟满。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地维持着,弧度未变,只是那笑意,如同浮在水面上的油花,未曾有一丝一毫,真正抵达那双冰封的眼底,更未曾温暖那颗在无边孤寂中沉浮的心。

这场极尽奢华的权力盛宴,依旧在继续,宾主看似尽欢,歌舞依旧升平。

唯有端坐于主位之上、接受着万众朝拜的她,在无人可见、也无人敢窥探的心之角落,独自品味着那由无边孤寂与彻骨苍凉酿成的、穿肠蚀骨却无人可诉的毒酒。

盛宴仍在不知疲倦地继续着。丝竹管弦之声,在乐师的精湛演奏下,愈发显得悠扬婉转,欢快激昂;舞姬们的舞姿也随着乐曲的节奏,越发地曼妙动人,轻盈如燕,水袖翻飞间,带起阵阵沁人心脾的香风,试图用这极致的感官享受,将宴会的气氛推向更高潮。臣子们推杯换盏,酒过数巡,不少人的脸上已浮现出明显的醉意,起初因面对沈璃而存有的那份拘谨与深入骨髓的恐惧,似乎也在这靡靡之音与醇酒美人的双重作用下,被暂时麻醉、稍稍融化了些许。谈论的话题,渐渐从最初千篇一律的歌功颂德,小心翼翼地转向了些许无关痛痒的风雅趣事,或是带着谨慎试探意味的、对朝局未来走向的隐晦展望。大殿之内,气氛显得愈发“融洽”与“热烈”,仿佛真是一派君明臣贤、同心同德的盛世景象。

然而,置身于这片喧嚣中心的沈璃,却感觉自己与周遭的一切,隔着一层无形的、并且越来越厚的、冰冷剔透的琉璃壁。她能清晰地看到下方每一张面孔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能听到每一声交谈、每一句奉承,甚至能凭借多年在权力漩涡中挣扎求生锻炼出的直觉,敏锐地捕捉到那些隐藏在热情笑容与恭敬姿态之下、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算计、审时度势与小心翼翼的讨好。但这一切的声音、色彩与动作,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无法真正穿透那层隔膜,传入她早已一片荒芜寂寥的心底。她像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冷静地审视着这场由自己主导、却无法融入的盛大演出。

她的目光,偶尔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御座之旁,那张特意为年幼皇帝慕容玦设下的、规制稍小一些的蟠龙金椅。年仅六岁的慕容玦,穿着为他特制的、明黄色的小龙袍,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模样,正襟危坐,一双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杯用蜂蜜和花瓣调制的、甜丝丝的蜜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他似乎被这殿内从未见过的盛大场面、华美服饰与奇妙歌舞所深深吸引,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怯生生地四处张望,充满了孩童纯真的探究欲。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与端坐于主位之上的沈璃对上时,那小小的身躯还是会下意识地微微一僵,缩一下肩膀,然后飞快地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专注于手中的蜜水杯子。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里,虽然少了些最初的极度恐惧,却依旧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散去的、小动物面对无法理解的庞大存在时本能的、怯怯的疏离神色。

连这个她日日照料、亲自启蒙、倾注了无数心血教导、理应最为亲近、依赖她的孩子,如今望向她的眼神里,也只剩下这经过精心修饰的、带着距离感的敬畏与无法消除的疏离。

心中的那片荒芜冰原,似乎因为这一认知,而又悄无声息地向外扩张、冻结了几分,空茫得听不见任何回声。

她再次举杯,几乎是机械性地,回应着不知是哪位宗室亲王——或许是某位郡王,又或许是某位国公——带着满脸堆笑、充满溢美之词的敬酒。冰凉的酒液再次滑入喉间,那股萦绕不去的、冰冷的苦涩感愈发清晰尖锐。她甚至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那寒意不再仅仅是感官上的冰冷,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如牛毛、却锋利无比的冰针,顺着血液的流动,无声无息地、一根根地,刺入心脏的最深处,带来一种绵密而持久的、近乎麻木的痛楚。

殿角那座做工精巧的铜质更漏,沙沙作响,记录着时间的流逝,每一粒沙子的滑落都清晰可闻。对于端坐在上、度秒如年的沈璃而言,这宴席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赤足行走在铺满尖锐碎冰与玻璃碴的道路上,明知前方没有尽头,却不得不维持着完美的仪态,一步步走下去。

她的视线掠过下方,看到一位因在南方治水工程中提出关键建议、身体力行而得到破格提拔的年轻工部官员,正激动地、脸色泛红地与身旁的同僚讲述着疏导顽固河道时遇到的艰难险阻,以及最终看到河水驯服地沿着新辟的河道奔流时,那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与喜悦。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未经世事磋磨的、充满朝气与理想主义的光辉。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热烈,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曾几何时,在她还只是沈家那个备受宠爱的、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心中怀揣着的,或许也只是对未来的简单憧憬与烂漫幻想时,她的眼中,是否也曾有过类似的光芒?

但那光芒,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太过于刺眼了。刺眼到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早已被权谋、仇恨、鲜血与孤寂侵蚀得是何等阴暗、沧桑与……苍老。那种纯粹的、因成就某事而产生的快乐,于她,已是遥不可及的奢侈。

她的目光转而投向另一处,几位须发皆白、官袍颜色显示品级不低的老臣,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他们的脸上挂着符合宫宴场合的、恰到好处的笑容,举杯的动作从容不迫。但那看似平和的笑容底下,是历经数十年宦海沉浮、看尽风云变幻后修炼出的圆滑与近乎本能的谨慎,是对御座上那绝对权力的、毫无条件的顺从。或许,在那浑浊的眼眸深处,还隐藏着一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昔日那些或政见不同、或交往密切、却已在菜市口化作亡魂的同僚命运的、物伤其类的悲凉与恐惧。沈璃知道,他们此刻表现出的一切恭顺与忠诚,绝非源于对她本人或其政绩的真心拥戴,仅仅是源于对不久之前那场血腥屠杀的、刻骨铭心的恐惧。这种由恐惧勉强构筑起的、脆弱的忠诚,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丽宫殿,看似稳固,实则一阵稍大的风浪,便可能彻底崩塌,不堪一击。

恰在此时,又有内侍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打破了局部的交谈。一行宫人小心翼翼地抬着几个覆着红绸的托盘,恭敬地呈上来自遥远边疆部族或是海外藩属国新进贡的奇珍异宝。有在暗处能自行发出柔和光晕的夜光璧,有形态奇崛、色泽艳丽的红珊瑚树,有来自深海、大如龙眼、光泽莹润的珍珠……臣子们很配合地发出阵阵低低的惊叹与赞美之声,由衷或并非由衷地颂扬着天朝上国的威德远播,四海宾服。

沈璃的目光淡漠地扫过那些在灯光下璀璨夺目、价值连城的宝物,心中却如同古井无波,激不起半分涟漪。这些冰冷没有生命的物件,除了用以彰显帝国的权力、财富与虚荣,还能带来什么实质的意义?能换回福伯在她耳边再唤一声带着宠溺的“小姐”吗?能填满她内心那随着权力增长而日益扩大、深不见底的空洞与虚无吗?

不能。

它们与这殿内的歌舞、美酒、奉承一样,都只是这场权力盛宴之上,又一抹虚幻而苍白的点缀,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看似五彩斑斓,实则一触即破;如同那镜中摇曳的花影,水中模糊的月痕,看得见,却永远触摸不到真实。

一股深深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这不是批阅奏章至深夜的身体劳累,而是源自灵魂本源、对眼前这一切繁华表象、对自身处境、对未知未来的彻底倦怠。这满殿虚幻的繁华,这震耳欲聋却空洞无比的颂歌,这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权柄、却冰冷坚硬的御座……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此刻在她眼中,都像是悬浮在无边黑暗虚空中的、华丽而脆弱的气泡,外表绚烂迷离,内里却空无一物,随时都可能“啵”的一声,彻底破碎,消失无踪。而她,则被孤零零地、绝望地困在这气泡最中心的位置,四周是喧嚣鼎沸却毫无意义的虚无,脚下是望不见底、弥漫着寒气的黑暗深渊。

“太傅,”青黛不知何时,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再次来到御座之侧,微微俯身,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带着忧虑的音量低语,“夜已深,您已饮了不少酒,恐伤凤体。是否让御膳房送一碗温热的天麻乳鸽羹汤来,给您暖暖胃?”她的声音里,带着一如既往、未曾改变的关切,却也无可避免地夹杂了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对沈璃状态的担忧。她或许是这偌大皇宫、这满殿人群之中,唯一一个还能凭借多年相伴的直觉,隐约感受到沈璃那完美无瑕的笑容与威仪表象之下,正在汹涌澎湃、几近失控的冰冷浪潮与无边孤寂的人。

沈璃微微侧过头,目光在青黛写满担忧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依旧没有什么温度,随即摇了摇头,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不必。本宫无妨。”

她不需要一碗羹汤带来的、短暂而肤浅的物理温暖。任何来自外物的温暖,都无法真正触及、更无法驱散那早已渗透她灵魂每一个角落的冰冷与寒意。

她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福伯复活?是时光倒流?是放下权柄,归隐山林?还是……彻底毁灭这一切,包括她自己?

连她自己,也给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或许,连这个问题本身,都早已失去了意义。

或许,从那一刻——福伯毫不犹豫地、用他那苍老瘦弱的身躯为她挡下那支淬毒的弩箭,在她怀中气息微弱、最终彻底冰冷僵硬时;从她站在观刑台上,面无表情地下达命令,眼睁睁看着那些“逆臣”及其亲族的人头滚滚落地、鲜血染红整个菜市口时;从她真正坐上这把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却也如同被诅咒般的御座,环顾四周,却发现身边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卸下所有心防、毫无保留信任与依赖的人时……她就已经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注定要永远与这份深入骨髓、无法摆脱的孤独与寒冷为伴,直至生命的终点,或者……权力的终结。

盛大的宫宴,终于在一种看似圆满的氛围中,接近了尾声。臣子们大多已是酒足饭饱,脸上带着或真实满足、或刻意表现的感激涕零,依照品级高低,依次整理衣冠,上前向御座方向行跪拜大礼,恭敬告退。沈璃依旧如同最完美的雕塑般端坐着,脸上重新挂上那抹无懈可击的、象征着接纳与勉励的浅淡笑容,接受着他们的叩拜,说着那些早已熟稔于心的、程式化的勉励与期望之语,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当最后一位大臣的身影,消失在麟德殿那两扇沉重无比、雕刻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华丽殿门之外;当教坊司的乐师与舞姬们也抱着各自的乐器,悄无声息地行礼退下;当那些伺候在侧的宫娥与内侍们,开始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般,悄无声息、高效地收拾着殿内的杯盘狼藉时——这座刚刚还承载了帝国最高级别喧嚣与繁华的麟德殿,骤然陷入了一种与方才的极致热闹形成荒诞对比的、近乎死寂的绝对寂静之中。

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厚重的殿门与墙壁吞噬,只剩下角落里儿臂粗的牛油大蜡,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爆蕊声,以及那浓郁的酒气、冷却食物的油腻香气、与昂贵熏香燃烧后残留的、有些甜腻闷人的混合味道,依旧固执地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愿散去,提醒着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怎样奢靡的聚会。

沈璃脸上那维持了整整一个晚上、如同面具般焊刻其上的、完美而雍容的笑容,在这一刻,如同被寒风吹袭的脆弱冰面,瞬间瓦解、消融,褪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掩饰的、从眼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的、深入骨髓与灵魂的极致疲惫,以及一种足以冻结万物的、冰冷的空洞。

她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缓,从那张宽大、雕龙画凤、铺着明黄软垫、却始终无法传递给她一丝暖意的赤金御座上站起身。那身华丽沉重、绣着金凤的绛紫色宫装裙摆,长长地拖曳在光可鉴人、倒映着残烛灯影的金砖地面上,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摩擦声,在这骤然降临的、空旷无边的寂静大殿中,被放大到令人心悸的程度。

她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返回那同样冰冷空旷的寝殿。而是独自一人,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走下那数级象征着权力阶层的汉白玉御阶。镶着珍珠的绣鞋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她走到了大殿最为中心的位置,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地环顾四周。

蟠龙金柱依旧默然矗立,如同忠诚而冰冷的卫士,只是此刻它们守护的,只剩下一片虚无。宫灯的光芒似乎也因宴会的散场而黯淡了几分,将她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异常细长、扭曲,投射在空旷而光滑的地面上,更显得形单影只,茕茕立立。

这里,就在不久之前,还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歌功颂德,洋溢着看似和谐融洽、宾主尽欢的君臣之乐,流淌着美酒,飘荡着香气,旋转着歌舞。

而现在,曲终人散,繁华落尽。

只剩下她一个人。

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名为“权力”的、冰冷而空洞的回声,在这巨大的殿宇梁柱间,来回碰撞,嘲笑着她的拥有与失去。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先触到衣料上精致的暗纹 —— 那是江南织造局耗尽三月心力绣成的金凤缠枝纹样,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却连半分暖意都传递不出。手指继续下移,最终轻轻按在左侧胸口,那是心脏本该跳动的位置。

层层华贵的衣料在此刻成了冰冷的屏障,玄色缎面下是衬里的细棉,细棉之下是贴身穿的素绢,可无论多少层织物,都挡不住那股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之下没有丝毫起伏,没有鲜活的跳动,只有一片毫无生气的、彻骨的冰凉,像是揣着一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寒玉,冻得她指尖发麻,连带着呼吸都染上了冷意。

这寒意究竟从何而来?是麟德殿的地龙未烧旺?殿角铜炉里燃着的龙涎香明明还冒着暖烟,可那香气飘到她身边,却像是被瞬间冻结,只剩刺鼻的冷冽。是夜风吹进了窗缝?支摘窗明明关得严实,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殿门处还垂着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宫外的霜气。

她忽然明白,这不是殿宇的寒意,而是来自这庞大宫廷的每一寸肌理。是太和殿金砖地面下埋藏的历代权谋算计,是冷宫墙角堆积的无数无声冤魂,是朝臣们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眼神,是宗室亲王们暗藏在朝服下的刀光剑影。这寒意早已渗透进宫廷的每一处角落,此刻正顺着她的指尖,沿着血脉,一点点汇聚到心脏的位置。

更可怕的是,这寒意里还裹着她所掌控的整个天下的重量。是北境将士铠甲上凝结的寒霜,是南方灾民冻裂的手掌,是朝堂上悬而未决的赈灾粮款,是藩王暗中囤积的兵马。这些沉甸甸的责任,这些解不开的困局,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潮水,将她的心脏彻底淹没、冻结。

她能感觉到,那股寒意正一点点吞噬她的感知。曾经因仇恨而炽热的胸腔,如今只剩一片荒芜的冰冷;曾经为复仇而坚定的眼神,此刻也蒙上了一层寒霜;就连指尖残留的、批阅奏章时沾染的墨香,都变得冷涩刺鼻。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 “人” 的温度,只剩下一副裹着华贵衣袍的躯壳,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如同一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傀儡。

她微微用力按压胸口,仿佛想通过外力唤醒那沉睡的心跳,可掌心下依旧是一片死寂。原来不知不觉间,这宫廷的寒意,这天下的重担,早已彻底冻结了她的心跳,冻结了她作为 “人” 的最后一点温度,只留下一颗寒彻心骨的、属于权力的冰冷内核。

这场极尽铺张、用以粉饰太平与彰显权威的权力盛宴,终究,还是散场了。

而她那早已与权力融为一体、无法剥离的孤独,却仿佛刚刚拉开序幕,永无止境,永无尽头。

这世间最烈的酒,最华丽的衣,最动听的颂歌,最至高无上的权柄……也终究,暖不透一颗早已被无数鲜血与冰霜层层浸透、冻结了的心。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空旷、冰冷、徒留余香的殿宇,眼中没有任何留恋。决然地转身,不再回顾这满殿虚幻的奢华与令人窒息的空间,独自一人,拖着那沉重华丽的裙摆,向着麟德殿后方、那更深、更暗、更冷的宫殿深处,一步步走去。辉煌的灯火将她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那影子显得如此决绝,又如此……苍凉。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过去的尸骸与未来的迷雾之上,义无反顾,却又不知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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