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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沉甸甸地坠在西边宫墙的飞檐上,将最后一抹惨淡的金红泼在漫长宫道上。那光,像是凝固的血。沈璃拖着两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腿,一步一步,在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金砖地上挪动。每一步落下,都牵扯着后背那片被滚烫香灰灼过、又被蓝蝎粉污染的地狱。伤口像是被千万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而那深植其中的麻痒感,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正不知疲倦地啃噬着她的皮肉和神经。

汗水早已流尽,干涸的盐渍混着灰烬和草药的汁液,黏腻地糊在脸上、颈间。素青的宫装后背,被灼烫的香灰燎出几个焦黑的破洞,边缘卷曲着,露出底下红肿狰狞、甚至渗出淡黄脓水的皮肉。每一次细微的移动,粗粝的布料边缘便如同钝刀,在那片惨不忍睹的创伤上狠狠刮过。沈璃死死咬着下唇内侧早已破溃的软肉,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靠着这点锐痛死死压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出来的痛哼和喘息。

视线有些模糊,宫道两旁高耸的朱红宫墙在昏黄的光线下扭曲着,像是要倾倒下来将她压碎。远处宫灯次第亮起,星星点点,却照不进她周身这片冰冷刺骨的黑暗与痛楚。

终于,尚药局那熟悉的、带着浓郁药草清苦气息的院门在模糊的视野里出现。那扇门,此刻竟显得如此遥远。

院门口昏暗的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伸长脖子朝宫道方向张望。是福顺,尚药局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火者,十三四岁的年纪,平日里总被那些大太监呼来喝去,干些最脏最累的粗活。此刻,他一眼看到沈璃那摇摇欲坠、如同刚从血污泥潭里爬出来的身影,吓得小脸煞白,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蹿了出来。

“沈……沈女史!”福顺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尖又细,在这寂静的黄昏里格外刺耳。他冲到沈璃身边,想扶又不敢碰,两只手悬在半空,急得原地打转,“您……您这是怎么了?这……这后背……”他盯着沈璃背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倒抽一口凉气,眼眶瞬间就红了。

沈璃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边福顺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她强撑着最后一点清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水……冷水……快……”蛇莓草的汁液敷上去时那点清凉早已被灼痛和毒素吞没,她现在急需大量的冷水冲洗伤口,至少能暂时压下那钻心蚀骨的灼烧感和麻痒。

福顺猛地回神,连声应着:“哎!哎!水!冷水!女史您撑住!我这就去!”他转身就往院里冲,瘦小的身影跑得踉踉跄跄,差点被门槛绊倒。

尚药局后院的角落里,有一口深井,井水冰凉刺骨。福顺手脚麻利地打上来满满一桶水,又翻出一个干净的铜盆,跌跌撞撞地端到沈璃暂时栖身的、最偏僻的一间堆放杂物的耳房门口。

耳房狭小、昏暗,弥漫着陈旧药材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沈璃几乎是瘫软在冰凉的地面上,后背倚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身体。福顺小心翼翼地将盛满冰水的铜盆放在她旁边,看着沈璃背后那惨烈景象,手都在抖。

“女史……我……我帮您……”福顺的声音带着颤抖。

“不……不用……”沈璃艰难地摇头,额角的冷汗顺着脏污的脸颊滑落。她深吸一口气,积攒起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侧过身,将整个后背浸向那盆冰冷刺骨的井水!

“嘶——!”

当滚烫灼痛的伤口骤然接触到冰水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和短暂麻痹的极致刺激猛地冲上沈璃的头顶!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牙齿崩碎!那感觉,如同烧红的烙铁被瞬间投入寒潭,皮肉在极度的冷热交替中发出无声的哀嚎。

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破碎的衣衫,刺入滚烫的伤口深处。那股灼心燎肺的剧痛被强行镇压下去,换来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和短暂的清凉。沈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后背的伤口在冰水的浸泡下,那令人心悸的麻痒感似乎被压制住了一瞬。

福顺吓得手足无措,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女史,您……您忍着点……这……这到底是谁干的啊?太狠毒了……”

沈璃没有回答。她闭着眼,感受着冰水带来的那点可怜的缓解,同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蛇莓草只是权宜之计,只能暂时压制蓝蝎粉的毒性,延缓溃烂。要彻底拔除这阴毒,必须尽快内服外敷解毒的汤药!黄连、甘草……这两味主药必须尽快弄到!可她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能去御药房取药?又如何能瞒过尚药局里那些可能存在的眼睛?

就在这时,耳房外寂静的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内敛,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不迫,绝非尚药局里那些普通太监或宫女能有的。

沈璃的神经瞬间绷紧!她猛地睁开眼,强忍着剧痛和眩晕,警惕地看向那扇半掩着的破旧木门。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恰好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将他高大的轮廓映成一个深沉的剪影。来人穿着一身绛紫色暗云纹的太监总管服饰,面容白净无须,眉眼间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平和与洞悉一切的深沉,正是皇帝慕容翊身边最得力的小太监——小则子!

他手里托着一个东西。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细腻、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羊脂白玉瓶。瓶身线条流畅优雅,瓶口用明黄色的丝绦系着,在昏暗中透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尊贵气息。

小则子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掠过瘫软在地、狼狈不堪、后背还浸在冷水盆里的沈璃,掠过她背上那狰狞可怖、触目惊心的伤口,掠过旁边吓得几乎要缩成一团的福顺,最后,那目光落在了沈璃那张被汗水、灰烬和草药汁弄得一塌糊涂、却依旧难掩惨白憔悴的脸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沈女史。”小则子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这狭小压抑的耳房里稳稳落下,盖过了沈璃粗重的喘息,“受苦了。”

沈璃的心猛地一沉!小则子的出现,还有他手中那个御用规制、价值连城的白玉瓶……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知道了!红霞宫门前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她此刻的狼狈和伤势,都清晰地呈现在了那位深居紫宸殿的帝王眼前!

一股寒意瞬间从沈璃的尾椎骨窜起,比盆中的冰水更加刺骨!她强撑着想要起身行礼,但身体如同散了架,剧痛让她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抬起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小则子却微微抬了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沈璃那双伤痕累累、此刻无力地搭在冰冷地面、沾满污垢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接触药材留下的薄茧,此刻手背上也被飞溅的滚烫香灰烫出了几个刺目的红痕和水泡。

“陛下口谕。”小则子的声音依旧平稳,一字一顿,清晰地送入沈璃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千钧之力,“‘女史需保重双手,莫误了调香。’”

保重双手,莫误了调香!

轻描淡写的八个字,如同惊雷在沈璃耳边炸响!皇帝知道了!他不仅知道她受罚,知道她受伤,他甚至点明了她的价值所在——调香!那瓶“碧海凝露”,丽嫔的恩宠,于贵妃的妒火……这一切的源头,皇帝都洞若观火!

这哪里是关心?这分明是帝王居高临下的警告和提醒!警告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和价值,提醒她,她之所以能在这深宫倾轧中暂时保住性命,全赖于那双能调制出“碧海凝露”的手!皇帝在告诉她,她的命,暂时系在她调香的价值上!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混杂着冰冷的清醒瞬间席卷了沈璃。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那翻涌的情绪泄露分毫。后背的伤口在冰水的刺激下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仿佛也在嘲笑着她的处境。

小则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审视。他上前一步,将那温润冰凉的白玉瓶轻轻放在了沈璃触手可及的地面上。玉瓶与冰冷的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这是御用的‘雪肌生肌膏’,”小则子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对烫伤灼伤有奇效。陛下赐予女史,望女史善用,早日康复,勿负圣心。”

雪肌生肌膏!沈璃心头一震。这是宫廷秘制、专供帝后使用的顶级伤药,据说用了冰山雪莲、百年血竭等数十种珍稀药材,能生肌止血,祛腐生新,价值万金!慕容翊竟将此物赐给了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女史?

这份“恩典”太重了!重得烫手!它既是续命的良药,更是悬顶的利剑!皇帝在用这瓶药无声地宣告:你的命,你的价值,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奴婢……谢陛下隆恩。”沈璃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她垂下头,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行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叩谢礼。这个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

小则子静静地站着,看着沈璃艰难地行礼,看着她额角因剧痛而渗出的冷汗,眼神里没有丝毫动容。直到沈璃重新瘫靠回墙壁,他才微微颔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旁边瑟缩的福顺,最后落在沈璃脸上,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

“女史好生养伤。”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小则子不再停留,转身,无声无息地退出了狭小的耳房。那绛紫色的身影很快融入了院外渐浓的暮色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狭小的耳房内,只剩下冰水盆里细微的涟漪声,沈璃压抑痛苦的喘息,以及福顺因极度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

福顺直到小则子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小声嘟囔:“吓……吓死我了……是皇帝身边的太监!他……他怎么来了?陛下……陛下赐药给您了?”他看着地上那个莹白温润、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玉瓶,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敬畏。

沈璃没有理会福顺。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后背那重新汹涌起来的、混杂着灼痛、麻痒和冰水刺激的复杂痛楚,以及心头那翻江倒海的冰冷浪潮。皇帝知道了,用一瓶价值连城的御药,轻描淡写地划定了她的价值边界——调香的手。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指尖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着,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冰凉的玉瓶。触手温润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她拿起瓶子,指尖用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价值?工具?

沈璃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感激,只有一种被彻底看透和利用后、淬炼出的、更加决绝的锋芒。

好。既然皇帝要她这双手的价值,那她就给他看更大的价值!至于于贵妃……她送来的那份蓝蝎粉的“厚礼”,还有自己回敬的紫绒草……好戏,才刚刚开场!

“福顺……”沈璃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哎!女史您吩咐!”福顺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凑到跟前。

“去……帮我找几样东西。”沈璃的目光扫过角落里堆放的一些废弃药材包和杂物,“要快,要小心,别让任何人看见。”她报出了几样寻常可见、毫不起眼的草药和辅料名称,其中巧妙地夹带了真正的解毒主药——黄连和甘草!

福顺虽然年纪小,但在尚药局底层摸爬滚打,人却机灵。他仔细记下沈璃要的东西,用力点头:“女史放心!这些东西杂库房和废弃的药渣堆里都有,我这就去找!保证没人看见!”说完,他像只灵巧的耗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耳房。

沈璃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感受着后背伤口在冰水浸泡下那短暂的麻木。手中紧握的玉瓶冰凉,却仿佛有千斤重。

红霞宫。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上好的银丝炭在错金螭兽纹的铜暖炉里烧得正旺,散发着融融暖意,将深秋的寒气彻底隔绝在外。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价值千金的苏合香气,甜腻得几乎化不开,却依旧掩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

“啪嚓——!”

一声尖锐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一个描金绘彩、胎质细腻的官窑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碧绿的茶叶,飞溅得到处都是,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留下一片狼藉。

“贱婢!下贱的东西!”于贵妃尖利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在空旷奢华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她那张精心描绘、原本明艳动人的脸孔此刻涨得通红,五官狰狞地挤在一起,眼中燃烧着熊熊妒火,几乎要将眼前的一切焚烧殆尽。

“陛下……陛下竟护着她?护着她那双下贱的调香的手?!”于贵妃猛地转过身,猩红的指甲直直指向殿门的方向,仿佛沈璃就站在那里,“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尚药局里最卑贱的女史!一个罪臣之后!本宫碾死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陛下……陛下竟然赐她御用的‘雪肌生肌膏’?!还说什么‘保重双手’?!”

“砰!”又是一声闷响。一个沉重的、镶嵌着宝石的玉如意被她狠狠扫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内侍立的一众宫女太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齐刷刷跪倒一片,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面,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恐惧,连暖炉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于贵妃胸口剧烈起伏,华丽的云锦宫装包裹下的身躯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她想起方才小则子亲自来传口谕时那副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想起那句轻飘飘的“陛下口谕:贵妃娘娘,适可而止。”,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她的脸上!

“适可而止?呵……呵呵……”于贵妃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她猛地转身,猩红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跪在最近处、一个年约五十、面容刻板、眼神精明的老嬷嬷身上,“岳嬷嬷!你说!本宫哪里‘过’了?!那贱婢胆大包天,用劣香冲撞本宫!本宫不过是小惩大诫!陛下……陛下他竟然为了一个贱婢……下本宫的脸面?!”

岳嬷嬷是于贵妃从娘家带进宫的陪嫁,心腹中的心腹,最是阴狠毒辣,深谙这后宫倾轧之道。她依旧保持着跪姿,头却微微抬起,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算计的冷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于贵妃耳中:“娘娘息怒,万不可气坏了凤体。陛下此举……未必真是为了那沈氏。”

“嗯?”于贵妃的怒斥声一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嬷嬷。

岳嬷嬷压低声音,语速平缓,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笃定:“娘娘细想,那沈氏算什么东西?陛下日理万机,岂会真在意一个尚药局女史的死活?陛下赐药,还特意点明‘保重双手’,无非是看中了那‘碧海凝露’罢了。丽嫔那小贱人,近来不就仗着那香,在陛下面前得了不少脸?陛下怕娘娘一时之气,真毁了沈氏的手,断了那香的来路,岂不是扫了陛下的兴致?”

她顿了顿,观察着于贵妃的脸色,继续道:“再者,陛下特意让小则子来传那句‘适可而止’,怕也是……在敲打娘娘。蓝蝎粉那东西……终究是过了。万一传出去,或是那沈氏真有个三长两短,闹将起来,娘娘面上也不好看。陛下这是在提醒娘娘,凡事……留一线。毕竟,丽嫔如今圣眷正浓,于老大人那边……也总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于贵妃眼中怒火更炽,但岳嬷嬷的话却像一盆冷水,让她沸腾的妒火稍稍降温,理智艰难地回笼了一丝。她想起父亲于也前些日子送进宫的家书,字里行间都在叮嘱她谨言慎行,莫要因小失大,尤其不要因后宫争宠而影响了前朝的风向。

“难道……就这么算了?”于贵妃的声音依旧尖利,却带上了一丝不甘和憋闷。让她放过沈璃那个贱婢?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尤其是想到丽嫔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想到皇帝可能真的只是因为那香才护着沈璃,她就恨得牙根痒痒!

岳嬷嬷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娘娘,陛下只说‘保重双手’,可没说……要保她其他地方周全。只要那双调香的手还在,她沈璃是死是活,是病是残,又有谁会在意?一个毁了容、或是缠绵病榻的女史,岂不更‘安分’?娘娘想让她‘安分’,法子……多的是。何必在陛下刚敲打过的当口,去触那个霉头?”她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地上那滩狼藉的茶水和碎瓷,意有所指。

于贵妃胸口起伏,猩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岳嬷嬷的话,像毒液,一点点渗透进她的怒火,将其淬炼成更阴狠的杀意。

是啊……只要那双手还在,只要那“碧海凝露”的方子还在……沈璃这个人,是完好还是残缺,是生是死,又有何区别?陛下要的只是那香,只是一个能制香的工具!至于这工具本身……谁在乎?

她盯着地上那片狼藉,仿佛看到了沈璃那张令她憎恶的脸在碎片中扭曲。良久,于贵妃扭曲的面容上,缓缓扯出一个冰冷怨毒的笑容,那笑容里淬满了蛇蝎般的恶意。

“嬷嬷说得对……”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因愤怒而残留的颤抖,却已染上了刻骨的阴寒,“本宫……明白了。本宫会让她……‘安分’的。”

她慢慢走到窗前,猛地推开一扇雕花窗棂。深秋冰冷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殿内烛火一阵剧烈摇曳,光影在她那张怨毒的脸上明灭不定。

“去,”于贵妃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地吩咐,“把本宫那盒上好的‘玉容膏’找出来。明儿个一早,派人‘体恤’地给咱们那位劳苦功高的沈女史送去!就说……本宫心慈,念她受罚辛苦,特赐此膏,助她伤口愈合,莫要……留了疤,损了容颜!”

“玉容膏?”岳嬷嬷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主子的用意。那“玉容膏”外表清香宜人,号称能生肌美颜,实则暗藏玄机,混入了一种极其阴损的药材,长期使用会悄然侵蚀肌肤,令其变得异常敏感脆弱,稍有风吹日晒或刺激便会红肿溃烂,最终留下难以消除的暗沉疤痕,如同跗骨之蛆!而且这药性发作缓慢,极难察觉根源,只会让人觉得是伤者体质不佳或伤口愈合不良。

“娘娘高明!”岳嬷嬷脸上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阴笑,“老奴这就去办!定会让沈女史……‘感念’娘娘的‘恩德’!”

于贵妃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那抹怨毒的笑意越发深刻。沈璃,你以为陛下赐了药,就能逃过一劫?本宫倒要看看,当你那张脸彻底毁了,当你缠绵病榻再难起身,陛下还会不会记得要你那双“保重”的手!

夜风呜咽,吹动殿角的宫灯,将窗棂上狰狞的狻猊兽影投射在于贵妃那张因恨意而扭曲的脸上,如同索命的恶鬼。

尚药局那间狭小阴暗的耳房,成了沈璃暂时的庇护所和战场。白日里,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处理着尚药局分派下来的、最低等的药材分拣和粗加工活计。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手,都牵扯着后背那片尚未愈合、依旧红肿狰狞的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她面上却平静无波,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仿佛那蚀骨的痛苦不存在一般。

只有夜深人静,当尚药局彻底陷入沉寂,连守夜的灯火都变得昏暗时,她才敢卸下那层坚硬的伪装。

福顺成了她唯一能信任的帮手。这个瘦小的火者,像只忠诚又机警的耗子,总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从废弃的药渣堆、阴暗的杂库角落里,为沈璃找来她需要的东西:晒干的黄连根、带着泥土气息的甘草、一些用于掩盖气味的普通草药、干净的布条、甚至还有一小罐偷偷藏下的、用来清洗伤口的烈酒。

昏黄的油灯下,沈璃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身上的布条。每一次剥离,都如同撕下一层皮肉,脓血和破碎的药渣粘连在布条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用烈酒小心地擦拭着伤口边缘,那辛辣的刺激感让她浑身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然后,她拿起福顺找来的黄连和甘草,在粗糙的陶钵里细细捣碎,加入少许冷水调和成黏稠的药泥。那药泥苦涩刺鼻,颜色暗褐。她咬着牙,一点一点,将这能解蓝蝎粉之毒的药泥,敷在伤口最深处、麻痒感最强烈的地方。清凉的药性渗入滚烫溃烂的皮肉,带来短暂的舒缓,随即又被更深的刺痛取代。每一次换药,都是一场酷刑。

而那个皇帝御赐的、装着“雪肌生肌膏”的羊脂白玉瓶,被她谨慎地放在了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瓶身冰凉温润,价值连城,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诱人的光泽。沈璃的目光偶尔扫过它,眼底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浓浓的忌惮。

御赐之物,岂是那么好用的?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于贵妃,甚至……是皇帝本人埋下的另一重陷阱?她宁可相信自己这粗糙的、以毒攻毒的土方子,也绝不去碰那看似能救命的“恩典”。

敷好药,包扎完毕,沈璃已是精疲力竭,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这时,她才会拿出另一样东西——那是福顺从御花园西南角假山附近采回来的、几片带着白色绒毛的紫绒草嫩叶。

叶片在油灯下显得异常鲜嫩。沈璃用一把磨得锋利的小银刀(这是她仅存的、从家中带出的旧物),极其小心地将叶片切碎,放在另一块干净的布帕上。她不用捣碎,只是让汁液自然渗出。那汁液带着一种奇特的、类似薄荷的清凉气息,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甜。

她仔细地将沾染了紫绒草汁液的布帕折叠好,藏进贴身的衣袋深处。每一次触碰这块布帕,沈璃的眼神都会变得异常幽深冰冷。这是她为于贵妃精心准备的毒饵,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通过那个贪婪的宫女小荷,送到丽嫔手中,再借丽嫔的恩宠,无声无息地送到于贵妃的香炉里!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和隐秘的筹谋中,一天天滑过。

三天后的清晨,沈璃正佝偻着腰,在尚药局后院的水井边清洗一堆刚送来的、带着泥土的药材根茎。冰凉的井水刺激着她手上被烫伤的红痕,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沈女史?”一个带着刻意柔媚和一丝不易察觉优越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沈璃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回过头。

来人是丽嫔身边的大宫女,凝玉。她穿着一身比普通宫女精致许多的湖绿色宫装,梳着时兴的发髻,插着几支素银簪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在沈璃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和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扫过时,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轻蔑。

“凝玉姐姐。”沈璃垂下眼,声音低哑平静,听不出情绪。

凝玉走近几步,目光却落在沈璃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臂上——那里有几道被烫伤后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脸上堆起更浓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施舍:“丽嫔娘娘心善,知道你前些日子受了委屈,身子也不爽利。”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包裹的小包,递到沈璃面前。

“喏,这是娘娘赏你的上好人参切片,最是滋补元气。娘娘说了,让你好生养着,莫要……再出什么差错,耽误了正事。”凝玉特意加重了“正事”二字,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尚药局配香房的方向。

“奴婢谢丽嫔娘娘恩典。”沈璃没有推辞,伸出依旧带着水渍和伤痕的手,平静地接过了那包人参。

凝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似乎觉得沈璃的反应太过平淡,少了些感恩戴德。她清了清嗓子,又道:“对了,娘娘让我问你,那‘碧海凝露’……下一批何时能得?陛下前儿个还问起呢,说这香闻着甚是舒心。”

沈璃低着头,声音依旧低哑:“回姐姐,香料配比精细,需时日静心炮制。前次贵妃娘娘责罚,奴婢元气大伤,手上也……恐一时半刻难以复原如初。还请娘娘宽限些时日。”她故意抬起手,让手背上那几道尚未消退的红痕更加清晰地暴露在凝玉视线里。

凝玉看着那刺目的伤痕,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烦躁。她当然知道红霞宫前发生了什么,沈璃的伤就是最好的拖延借口!可丽嫔娘娘那边催得紧,陛下也等着……

“娘娘知道了!你尽快就是!养伤归养伤,该做的事也别落下!”她转身扭着腰肢匆匆走了。

沈璃看着凝玉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包人参,眼神冰冷。她随手将人参包塞进袖袋,转身,继续弯下腰,将手浸入冰凉的井水中,清洗那些带着泥土的根茎。后背的伤口在弯腰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她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

就在她咬牙坚持时,另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水井。是福顺。他手里拿着扫帚,假装在清扫落叶,凑到沈璃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女史!红霞宫那边……来人了!”

沈璃清洗药材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

福顺的声音更低,语速飞快:“是岳嬷嬷!贵妃娘娘身边那个老虔婆!她带着人,捧着一个挺漂亮的锦盒,说是……贵妃娘娘体恤您受罚辛苦,赐下上好的‘玉容膏’,助您伤口愈合,莫留疤痕!东西……已经送到您住的那间耳房门口了!人刚走!”

玉容膏?

沈璃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果然来了。于贵妃这“体恤”,真是“及时”啊是怕她的伤好得太快?还是……想让她伤上加伤,永无宁日?这一天收到两个“礼物”了!傻子也知道有问题了。

她慢慢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目光投向耳房的方向,眼底寒芒闪烁。

好一份“厚礼”。她沈璃……收下了。只是这礼,最终会落在谁的脸上,还未可知!

夜深,油灯如豆。

沈璃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桌上那个被福顺悄悄拿进来的锦盒。盒子不大,却极为精致,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盒盖正中镶嵌着一小块温润的玉石,散发着幽幽的光泽。光是这个盒子,就价值不菲。

她拿起盒子,入手沉甸甸的。打开盒盖,一股极其馥郁、带着甜腻花香的膏体气息扑面而来,瞬间盖过了耳房里原本的草药味。盒内,是满满一盒凝脂般的雪白膏体,细腻光滑,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这便是于贵妃“体恤”赐下的“玉容膏”。

沈璃用银簪的尖端,极其小心地挑起绿豆大小的一点膏体。她没有涂抹,而是凑到鼻尖,屏住呼吸,极其仔细地嗅闻着。那甜腻的花香之下,果然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类似陈醋发酵过度的酸腐气!这气味极其淡薄,若非她从小在药堆里打滚,对药材气味敏感至极,加上早有防备,根本难以察觉!

她眼中寒光更盛。果然!这膏里掺了东西!而且是她知道的一种阴损玩意儿——“蚀肌散”!此物由几种罕见的矿物和毒草炼制而成,本身毒性并不剧烈,但若长期接触伤口或敏感肌肤,会如同慢性毒药般悄然渗入,破坏皮下的肌理和血脉,使肌肤变得异常脆弱、红肿、瘙痒,最终形成难以消退的暗沉瘢痕,如同被无形的火焰慢慢灼蚀!更歹毒的是,其药性隐匿,初期症状与普通过敏或愈合不良极其相似,极难追查根源!

于贵妃,这是要让她在漫长的痛苦中,一点点毁掉容颜!让她生不如死!

沈璃盯着那盒在月光下显得圣洁无瑕的玉容膏,指尖因为愤怒和冰冷的杀意而微微颤抖。良久,她嘴角缓缓扯开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

她轻轻盖上盒盖,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她将这个装着致命“美意”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角落一个破旧的木箱里,和那瓶同样价值连城、却同样令她忌惮的御赐“雪肌生肌膏”放在了一起。

于贵妃送来的“蚀肌散”?皇帝赐下的“雪肌膏”?

沈璃的目光在黑暗中扫过这两个精美的盒子,眼底一片深沉的冰冷与嘲弄。就让它们在这里好好放着吧。她的伤,她的毒,她自有办法解决。至于这些“恩典”……总有一天,她会连本带利,让该尝到滋味的人,好好品尝!

她转身,不再看那两个盒子。走到角落里,拿出那包藏着紫绒草汁液的布帕,在月光下缓缓展开。那清凉中带着腥甜的气息,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意。

时机,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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