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泉
入秋后的雾中山,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水汽。山半腰的定慧寺,青瓦被岁月浸成深灰,飞檐下的铜铃,风一吹便晃出细碎的响,衬得整座山更静了。寺门左侧十步远,藏着眼不起眼的泉——石缝里淌出的水,顺着青石板聚成方塘,最深处不过三尺,却能清清楚楚映出天上的云、岸边的树,连水底游过的小鱼,鳞片上的纹路都看得分明。
可这眼清透的泉,在当地却有个吓人的名头:哑泉。
“不是喝了变哑巴,是喝了说不出瞎话。”守寺的慧明师父,总爱坐在泉边的老银杏下,给来上香的香客讲这泉的旧事。他手指摩挲着手里的念珠,声音慢悠悠的,像泉里的水一样淌进人耳朵里,“早年间,寺里要是有僧人犯了戒,比如私藏香火钱、偷偷下山喝酒,住持就会让小沙弥舀一碗哑泉水来,逼着犯戒的人喝。喝了水再问话,那是一句谎都编不出来,心里藏的龌龊事,全得一五一十说透。”
香客们常听得咋舌,追问后来呢。慧明师父便笑,说后来山下的村民也知道了这泉的古怪。谁家丢了鸡、哪家借了钱赖账,扯不清是非的时候,就把涉事的人拉到泉边,一人灌一碗泉水。再坐下来对质,没理的那方,话里藏的虚头巴脑全没了,不等别人逼问,自己先红着脸把实情说了。
“那时候这泉边可热闹了,大清早就能听见有人吵吵着‘喝就喝,我没亏心’,到了晌午,多半是有人抹着眼泪认错。”慧明师父说着,指了指泉边一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以前人都在这儿对质,石板都被踩出坑了。”
只是这热闹,没能延续太久。约莫三十年前,哑泉的“灵验”忽然淡了。有村民为了试泉,故意喝了水再撒谎,说“我昨天没偷摘你家的梨”,结果谎话顺顺当当说出口,半点儿异样没有。一来二去,没人再把哑泉当回事,连寺里的僧人,也只当它是眼普通的山泉,偶尔用来浇浇院子里的菜。
日子久了,哑泉的传说,渐渐成了老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年轻人听了,多半会笑一句“哪有这么玄乎”。
直到今年深秋,一队穿着统一冲锋衣的人,打破了雾中山的宁静。
是城里一家做互联网的公司,叫“星途科技”,来山里搞团建。带队的是公司老板周明远,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爬山都穿着熨得平整的衬衫,一看就是个讲究人。团队里二十多号人,大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路说说笑笑,手机镜头对着山里的红叶、古寺的飞檐拍个不停。
“周总,你看那眼泉,水好清啊!”一个叫林晓的小姑娘,眼尖瞥见了寺旁的哑泉,拉着同事就跑了过去。其他人也跟着围了上来,看着方塘里的清水,有人忍不住感叹:“这水也太干净了,比城里的矿泉水还透亮。”
周明远走过来,皱了皱眉。他刚听慧明师父提过这泉叫“哑泉”,本想提醒大家别乱喝,可没等他开口,就见林晓已经蹲下身,用手掬了一捧水,仰头喝了下去。
“哎,你怎么直接喝了?”周明远赶紧上前,“山里的水没烧开,小心闹肚子。”
林晓咂咂嘴,笑着摆手:“没事周总,这水凉丝丝的,还挺甜,一点儿怪味都没有。”
有她带头,其他人也动了心。几个年轻小伙子,干脆找寺里借了搪瓷碗,一碗接一碗地舀水喝,连说“解渴”。周明远拦了几句,见大家都喝得高兴,也没再多说——毕竟是眼山泉,看着干净,喝几口应该也没大碍。
他没料到,这几口泉水,会让下午的团建彻底乱了套。
下午的活动是“信任背摔”,原本是想让员工们增进默契,可刚一开始,就出了岔子。负责接人的张磊,是公司的老员工,平时对谁都客客气气,尤其对周明远,更是一口一个“周总英明”。可今天林晓站在高台上,问下面“准备好了吗”,张磊却忽然扯着嗓子喊:“准备好有啥用?上周你做的那个方案,根本就是应付事,数据全是编的,周总还夸你做得好,我看是没细看!”
这话一出口,全场瞬间安静了。林晓僵在高台上,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快下来了。周明远也愣了,他上周确实夸过林晓的方案,当时没看出问题,怎么张磊突然说这话?
“张磊,你胡说什么呢!”周明远脸色沉了下来。
可张磊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我没胡说!那天开会我就想提了,可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夸她,我哪敢说?再说了,上次那个项目,明明是我熬夜改的bUG,最后功劳全算在李哲头上,我找李哲说,他还说我小心眼……”
他话没说完,站在旁边的李哲立刻急了:“张磊你别血口喷人!那个bUG明明是你自己改坏了,最后还是我救的场,凭什么算你的功劳?还有,你上次跟财务报销,把私人吃饭的发票混进去,以为没人知道是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把公司里藏着的琐事全抖了出来。周围的员工也炸了锅,有人跟着附和:“就是,上次部门聚餐,王经理明明说AA,结果他自己没给钱,还说忘了带钱包,后来也没补!”还有人对着另一个同事说:“你上次背后说我坏话,说我靠关系进的公司,我早就知道了,就是没跟你计较!”
好好的团建,变成了“揭短大会”。平时大家面上都客客气气,谁也没想到,心里藏了这么多不满。有人越说越激动,甚至拍了桌子;有人被戳到痛处,红着眼眶躲到一边;还有人抱着胳膊看戏,嘴里还时不时搭腔,添把火。
周明远站在人群里,只觉得头嗡嗡响。他经营公司这么多年,一直觉得自己把团队管得不错,没料到员工之间有这么多矛盾,还有人背着他搞小动作。更让他费解的是,这些话平时没人说,怎么偏偏今天全冒了出来?
“都别吵了!”周明远吼了一声,声音都有些发颤,“有什么事不能私下说?非要在这里闹得人尽皆知?”
可没人听他的。张磊和李哲还在吵,林晓蹲在地上哭,其他人要么接着互相指责,要么小声议论。周明远又气又急,忽然想起早上大家喝的哑泉——难道真跟那泉水有关?
他赶紧找慧明师父问情况。慧明师父听了,叹了口气:“周老板,我说过那是哑泉,喝了会说真话。你们年轻人不信,现在怕是应验了。”
周明远还是觉得玄乎,可眼下的混乱,除了这泉水,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他掏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里一个备注“陈默”的号码——这人是朋友介绍的,说他懂些奇人异事,遇到解不开的难题可以找他。
电话接通后,周明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语气里满是急切:“陈先生,您能不能来一趟雾中山?这泉水太邪门了,再这么下去,我公司都要散了!”
陈默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说:“我明天一早过去,你先让员工们冷静下来,别再喝那泉水了。”
第二天早上,陈默准时到了雾中山。他看着三十出头,穿了件简单的灰色外套,背着个旧帆布包,看起来平平无奇,不像周明远想象中“高人”的样子。可周明远没敢怠慢,赶紧把他领到哑泉边。
陈默蹲下身,没急着喝水,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放大镜,对着泉底的石缝仔细看。看了约莫十分钟,他又用手指蘸了点泉水,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才舀了半捧水,慢慢喝了下去。
“怎么样陈先生?这泉水是不是有问题?”周明远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陈默没立刻回答,闭着眼品了一会儿,才睁开眼说:“水没问题,就是水里溶了点东西。”他指着泉底一块暗绿色的石头,“你看那玩意儿,是种罕见的矿物,叫‘透心石’,市面上几乎见不到。这石头遇水会慢慢溶解,释放出的物质能轻微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不是让人说真话,是让人没法说谎。”
周明远愣了:“没法说谎?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陈默解释道,“比如你问一个人‘昨天吃了什么’,他要是忘了,没喝泉水的话,可能会随便编个答案;但喝了泉水,他只会说‘忘了’。这泉水不逼人道出‘绝对真理’,它只是滤掉了言语里的‘伪装’——那些刻意编造的谎言、掩饰情绪的客套话、藏着私心的敷衍,全都会被去掉,剩下的都是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他顿了顿,又说:“你们公司员工喝了水,不是泉水逼他们吵架,是他们心里本来就有不满,平时靠着客套和伪装压着,泉水撤了这层伪装,那些不满自然就冒出来了。”
周明远听了,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他想起昨天员工们说的那些话,张磊的委屈、林晓的应付、李哲的贪功……这些事,他以前不是没察觉过蛛丝马迹,只是总觉得“大家都是成年人,难免有私心,只要不影响工作就行”,从没认真去解决。现在想来,这些藏在暗处的矛盾,早就成了公司的隐患,只是被哑泉提前引爆了而已。
“那……这泉怎么办?要不要封了它?”周明远问。
陈默摇了摇头:“泉水没做错什么,错的不是泉,是喝泉的人。你封了这泉,员工心里的不满就会消失吗?不会,只会接着藏起来,早晚还会出事。”
他站起身,看向不远处的定慧寺:“我刚才跟慧明师父聊了聊,这泉以前帮过不少人——僧人靠它认错,村民靠它辨是非,那时候没人觉得它邪门,因为大家心里有‘敬畏’,知道喝了泉要对自己的话负责。现在之所以出乱子,是因为你们喝泉时只图新鲜,没想过要对自己的‘真心’负责。”
周明远低下头,没说话。他知道陈默说得对,昨天员工们喝泉水,只是觉得好玩、解渴,没人想过喝了之后会说真话,更没想过自己心里藏着的不满,会给别人带来伤害。
“那您说,该怎么办?”周明远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些请教的意味。
陈默笑了笑:“不用怎么办,立块牌子就行。”
他让慧明师父找了块一尺宽、两尺长的桃木,又请寺里会书法的僧人,在上面写了十六个字:“饮水思真,言出于心。三省吾身,莫怨泉清。”写完后,陈默亲手把木牌立在泉边,用石头固定好。
“这意思是,喝了泉水,要想想自己说的是不是真心,更要反省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心思。”陈默对周明远说,“以后有人来喝泉,看到这牌子,就会心里有数——要么别喝,喝了就要接受自己的‘真心’,别等说了真话,又怪泉水太‘清’,把自己的龌龊事照了出来。”
周明远看着木牌上的字,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握着陈默的手,连声道谢:“谢谢您陈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天下午,周明远就带着员工们回了城。他没像往常一样,把团建的乱子捂下来,反而在周一的例会上,把那天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包括张磊的委屈、李哲的贪功、林晓的应付,还有自己平时对这些问题的忽视。
“以前我总觉得,公司只要能赚钱,大家面上和气就行。”周明远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的员工,语气很诚恳,“但现在我才明白,面上的和气是假的,心里的不满才是真的。哑泉没逼我们说什么,它只是让我们看到了自己的‘真心’——对工作的敷衍、对同事的猜忌、对功劳的贪心,这些才是藏在我们公司里的‘毒’。”
他顿了顿,又说:“从今天起,我们每周开一次‘坦诚会’,不用客气,不用伪装,有什么问题直接说,有什么不满直接提。我希望大家记住,我们是一个团队,不是互相拆台的对手。要是有人觉得没法坦诚,或者不想改,没关系,可以离开,但留下的人,必须学会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对自己的同事坦诚。”
会议室里很安静,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张磊先站了起来,红着脸说:“周总,那天我话说得太冲了,对不起。其实我不是故意要拆林晓的台,就是心里憋得太久了,没控制住。”
林晓也跟着站起来,小声说:“张磊,我也有错,上次的方案确实没做好,我以后会认真改的。”
李哲犹豫了一下,也站了起来:“那个项目的功劳,确实有张磊的份,我不该独占,我会跟财务说,把奖金分给他。”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跟着说了起来。有人道歉,有人反思,有人提出了对工作的建议。原本压抑的会议室,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只是这次的热闹,没有争吵,只有坦诚。
后来,周明远又带着员工去了一次雾中山。这次,没人再随便喝哑泉的水。有人站在木牌前,看了很久,然后舀了一碗水,慢慢喝了下去,对着身边的同事说:“上次我不该背后说你坏话,对不起。”也有人看了看木牌,摇了摇头,转身走了——他们知道自己还没准备好面对“真心”,所以选择不喝。
慧明师父还是常坐在泉边的老银杏下,只是听他讲哑泉旧事的人,多了些不一样的神情。有人听完会去泉边看看木牌,有人会跟他聊几句“坦诚”的道理。
哑泉依旧在石缝里流淌,水还是那样清,能映见天上的云、岸边的树。只是再也没人说它“邪门”了——大家都知道,这泉不“邪”,它只是一面镜子,照出的不是泉水,是人心。
就像陈默说的,泉本无志,涤荡心尘。人心若坦诚,泉便是清泉;人心若鬼蜮,泉才显“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