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四:老唱片机
林先生的书房里总堆着些“老东西”——民国的铁皮饼干盒、八十年代的半导体收音机、还有几台镜头蒙着薄尘的胶片相机。他不算什么收藏家,就是爱逛二手市场,总觉得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物件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度。上个月末,他在城郊那个露天二手市场的角落里,撞见了让他挪不开脚的宝贝。
那是台深棕色的老式留声机,放在一个掉漆的木架上,旁边堆着十几张黑胶唱片。木质机身上的浮雕花纹有些磨损,露出底下浅褐色的木头底色,可黄铜喇叭却擦得锃亮,阳光一照,泛着暖融融的光。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抽烟,见林先生盯着留声机看,便说:“这是民国二十几年的货,机芯没坏,上了弦还能转,唱片也是那会儿的,你要是真心要,给个实在价就行。”
林先生蹲下来,手指轻轻拂过机身,能摸到木头纹理里的细尘,他试着拨了拨唱臂,动作很顺滑,没有卡顿。再拿起一张唱片,标签上印着模糊的字迹,能看清“周璇”两个字,边缘的纹路还很清晰,不像被反复播放过的样子。他心里一动,跟摊主砍了砍价,最后抱着留声机,拎着装唱片的布袋子,一路哼着歌回了家。
回到家,林先生特意把书房靠窗的位置腾出来,摆上留声机。他翻出工具箱,找了块软布,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机身,又用小刷子清理了唱针周围的灰尘。忙活了一下午,终于上了弦,放上那张印着“周璇”的唱片。
唱针刚碰到唱片的纹路,清脆的钢琴前奏就从黄铜喇叭里飘了出来,紧接着,周璇那婉转柔和的嗓音慢慢流淌开来。林先生瞬间愣住了——他不是没听过老唱片,之前在朋友家听过几次,总觉得声音里带着模糊的杂音,像蒙着层雾。可这台留声机不一样,声音清晰得惊人,连歌手换气的细微声响都听得真切,仿佛周璇就站在书房里唱歌,连衣摆飘动的声音都能感知到。
尤其是唱到《天涯歌女》里“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那句时,林先生闭着眼,竟莫名想起了年轻时的事——二十多岁那阵,他在工厂上班,喜欢过隔壁车间的一个姑娘,姑娘爱唱老歌,每次厂里组织文艺汇演,她都要唱这首《天涯歌女》。后来因为工作调动,两人断了联系,再后来听说她去了南方,从此没了音讯。此刻听着留声机里的歌声,窗外的阳光好像都被染成了旧时代的暖黄色,心里头竟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
打那以后,林先生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往留声机上弦。他把那十几张唱片一张张试过来,发现有几张情歌的“效果”格外好——除了周璇的,还有一张白光的《叹十声》,一张龚秋霞的《秋水伊人》,每次播放这些唱片,声音里的情绪都格外浓烈,委屈的、怅惘的、思念的,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让人忍不住沉进去。
有天晚上,林先生加完班回家,累得不想做饭,就泡了杯茶,坐在留声机旁,连着放了三张情歌唱片。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书房里只有留声机转动的“沙沙”声和婉转的歌声。听到《秋水伊人》里“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那句时,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竟不知不觉掉了下来。明明没发生什么伤心事,可心里头就像堵了块湿棉花,又沉又闷,连茶都没了味道。
起初林先生没在意,只当是自己年纪大了,容易多愁善感。可过了半个月,他发现情况越来越不对劲——每次听完那些“效果好”的唱片,他都会情绪低落好几个小时,饭吃不下,觉也睡不香,连上班都提不起精神。有次周末,他从下午一直听到天黑,竟对着空荡的客厅发呆到后半夜,脑子里全是些过去的零碎片段,越想越难受,最后干脆把唱片拔了,可心里的闷劲儿还是散不去。
朋友老张来家里做客,见林先生眼下挂着黑眼圈,精神萎靡,就问他怎么了。林先生叹了口气,把留声机的事说了。老张听完,皱着眉说:“你这情况有点邪门,别是那老物件里藏着什么东西吧?我之前听人说,有些老东西放久了,会沾着过去的情绪。你要不找陈默来看看?我老家那栋老宅子之前闹过怪事,就是他给解决的,人家懂这些。”
林先生半信半疑,他一直觉得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不靠谱,可眼下自己的状态实在太差,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按着老张给的联系方式,拨通了陈默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语气平和,听林先生说完情况,只说第二天上午过来看看。
第二天一早,陈默准时到了。他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背着个帆布包,看着不像懂“怪事”的人,倒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林先生把他领进书房,指着留声机说:“就是这个,您听听,声音是真好听,可听完总难受。”
陈默没急着上手,先让林先生放了张常听的《秋水伊人》。歌声响起时,陈默没说话,只是静静坐着,手指轻轻搭在留声机的机身上,眼睛微微闭着,像是在感受什么。两分钟后,他让林先生关掉留声机,然后拿起那张《秋水伊人》的唱片,对着窗户的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唱片的纹路。
“林叔,这唱片是真老,你看这边缘的磨损程度,还有唱片的材质,应该是民国晚期的。”陈默指着唱片说,“这种老黑胶唱片的材质特殊,胶质里含着些天然的矿物质,特别容易‘记录’情绪——当年录制的时候,要是演唱者情绪特别投入,把心思全揉进歌声里,这些情绪就会跟着声音一起,藏进唱片的纹路里,就像给声音裹了层‘情绪壳’。”
他又凑到留声机前,仔细看了看唱针和黄铜喇叭:“这留声机的唱针是原配的,针尖打磨得很细,能精准地‘读’出唱片纹路里的声音细节;加上这个黄铜喇叭,聚音效果特别好,不仅能放大声音,连藏在声音里的那些‘情绪壳’也能一起放大,再传递出来。你听的时候,要是沉进去了,就等于把当年演唱者的情绪接了过来——她唱的时候有多怅惘,你就会感受到多少,听多了,自然会被这种情绪裹住。”
林先生听得眼睛都亮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是自己心态出了问题,难怪每次听完都难受得不行。”
“也不全是唱片和留声机的事。”陈默笑了笑,“老音乐本身就容易勾人怀旧,你这个年纪,心里难免有些过去的念想,这留声机又把情绪放大了,等于把你心里的念想也勾了出来,两者一叠加,就更容易陷进去。”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块白色的软布,又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这是松油,不是咱们平时用的那种工业松油,是天然的松树脂提炼的,性子特别温和,既能保养老物件的木质和金属部件,还能稍微中和一下这些老物件上积的‘情绪印记’。”
陈默倒了一点松油在软布上,轻轻揉了揉,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唱臂,用软布的一角轻轻擦拭唱针。他的动作特别慢,指尖捏着软布,像是怕碰坏了唱针,擦了一圈,又换了个角度,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唱针是关键,它‘读’情绪的能力最强,得擦得轻一点,不用太用力,稍微过一遍就行。”
擦完唱针,他又伸着胳膊,把软布探进黄铜喇叭的内部,一点点擦去缝隙里的灰尘。喇叭口不大,他的胳膊伸进去有些费劲,可动作依旧很稳,没碰到喇叭的内壁。“喇叭的聚音结构也会沾着情绪,擦一擦,能让它传递情绪的劲儿弱一点,不会那么‘猛’。”
忙活了十几分钟,陈默才把软布收起来,对林先生说:“您再放张唱片试试,听听有没有不一样的感觉。”
林先生赶紧上了弦,放上那张《秋水伊人》。歌声再次响起,依旧清晰,可这次不一样了——之前那种钻心的怅惘感没了,龚秋霞的嗓音里多了几分温润,就像隔着一层淡淡的纱,听得舒服,却不会让人沉进情绪里。听到一半,林先生忍不住点了点头:“不一样了,真不一样了!心里不堵得慌了,就觉得这歌挺好听的。”
陈默笑了笑:“就是要这种效果。咱们不是要毁掉它的音质,是让它别再把情绪‘压’在你身上。音乐本来就是用来解闷的,不是用来绑着自己的。”
他收拾东西的时候,跟林先生说:“偶尔听听老唱片怀旧挺好的,能想起过去的事,也是种乐趣。可别天天对着这些‘旧情绪’发呆,过去的日子再难忘,也不如眼前的日子实在。你要是想听歌,偶尔放放就行,别一次听太久。”
林先生把陈默送出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回到书房,他又放了会儿唱片,这次听着歌,竟能跟着旋律轻轻晃脚,心里头是轻松的。
后来,林先生把那几张“效果异常”的唱片收进了一个红木盒子里,放在书架的顶层,不再天天播放。偶尔周末没事,他会翻出盒子,拿出一张唱片,放个一两首,然后就关掉留声机,泡杯茶,看看书。他还学着陈默的样子,买了瓶天然松油,每次擦完留声机,都会用软布蘸一点,轻轻抹一遍唱针。
有次老张来做客,林先生特意放了段《天涯歌女》。老张听了,笑着说:“这声音还是这么好听,可你现在听着精神多了,不像之前那样愁眉苦脸的了。”
林先生指着留声机,笑着说:“还是陈默这孩子有办法,让这老物件‘温和’了不少。现在听这歌,不想别的,就觉得这老调子真有味道,能品出当年歌手的功底。”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深棕色的留声机上,黄铜喇叭泛着暖光,歌声轻轻流淌在书房里。林先生喝着茶,听着歌,心里头平静又舒服——他终于明白,那些老物件里的岁月痕迹,不该是绑着人的枷锁,而该是藏在时光里的小惊喜,偶尔拿出来看看、听听,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