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魂梯
秋意渐浓时，和平西路那栋爬满爬山虎的老办公楼，总算盼来了迟到的修缮。外墙斑驳的水泥被重新抹平，褪色的窗框刷上了崭新的米白色，唯有三楼那段连接办公区与设备间的楼梯，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依旧保留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模样——水磨石台阶被磨得发亮，边缘缺了角；铁质扶手裹着层暗红的漆，指尖划过能触到细碎的锈迹；墙壁上贴着米黄色的瓷砖，缝隙里积着经年累月的灰尘，在昏暗里泛着陈旧的光。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财务部的夜班会计老周。那天他赶报表到凌晨两点，揉着酸胀的肩膀下楼，打算去一楼茶水间泡杯浓茶。刚踏上三楼楼梯的第一个台阶，就觉得脚下发飘，像是踩在棉花上。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三天，物业总说等修缮队统一处理，他只好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往下走。
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十二级台阶，那天却像是没有尽头。他数着“一、二、三”，脚下的步伐没停，可手机屏幕里映出的扶手转角，始终是同一个角度；墙壁上那块裂了纹的瓷砖，反复出现在视线右侧；就连空气中飘着的、从楼下食堂飘来的淡淡油烟味，都像是凝固在了原地。
“邪门了。”老周嘀咕着加快脚步，可越走越心慌。他明明是往下走，却总觉得身体在微微前倾，像是要被什么东西拽着往楼上拖。手机电量一格格往下掉，屏幕光越来越暗，楼梯间的寂静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那脚步声在空旷里回荡，竟像是有另一个人在跟他同步迈步。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腿开始发沉，胸口闷得发慌，眼前的台阶渐渐模糊成一片灰白。最后他踉跄着扶住扶手，指尖触到的铁锈硌得生疼，紧接着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了台阶上，手机从手里滑出去，屏幕“咔嗒”一声碎成了蛛网。
再次醒来时，老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滴往下落。物业保安在凌晨三点发现了他，说他就蜷在三楼楼梯的转角处，脸色惨白，浑身是汗，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截断掉的扶手漆皮。医生说他是过度疲劳引发的低血糖，可老周攥着护士递来的热糖水，嘴唇哆嗦着说：“不是累的，是楼梯……那楼梯是活的，它把我困住了。”
没人信他的话。同事们笑着说他是报表做魔怔了，老周急得拍着床板辩解，可话到嘴边，却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十二级台阶，怎么可能走不出去？
可没过多久，行政部的小姑娘林晓也出事了。那天她加班整理档案，快十一点时想起要去设备间关打印机。三楼楼梯的声控灯还是没修好，她揣着个手电筒，一步三晃地往下走。刚走到第五级台阶，手电筒的光突然开始晃动，墙壁上的瓷砖缝隙里，像是有影子在轻轻蠕动。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却见那些影子聚成了一团模糊的轮廓，沿着瓷砖缝隙慢慢往上爬。她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回跑，可脚下像是被粘住了似的，无论怎么用力，都离不开原地。手电筒“啪”地掉在地上，光束斜斜地照在台阶上，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和那团模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是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
“别过来！”林晓哭着挥手，可那团影子越来越近，空气中突然飘来一股淡淡的烟味，混着些许消毒水的气息。她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眼前的台阶开始旋转，扶手、瓷砖、甚至地上的灰尘，都在视线里扭曲成一个旋涡。最后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保安发现她时，她正趴在楼梯中间，手电筒滚到了台阶底下，光束对着墙壁，在瓷砖上照出一道细长的光斑，像一道抓不住的影子。
接二连三的晕倒事件，让“三楼楼梯闹鬼”的说法在办公楼里炸开了锅。有人说老周和林晓是撞了“鬼打墙”，也有人说那楼梯底下埋着不干净的东西，还有人翻出了老办公楼的传闻——据说这栋楼在建成前，是一片乱葬岗，当年施工时还挖出过几具骸骨。
物业经理张大海被这些流言搅得头都大了。他找了维修队来检查楼梯，钢筋结构没问题，台阶高度也符合标准；换了新的声控灯，亮得能照清瓷砖上的每一道纹路；甚至请了人来“作法”，在楼梯转角贴了黄符，可没过两天，黄符就被风吹得卷了边，依旧有人在楼梯间感到头晕心慌。
眼看夜班职员个个提心吊胆，有人甚至提出要辞职，张大海实在没辙，托朋友找到了陈默。
陈默来的那天，是个阴雨天。他穿着件简单的黑色风衣，背着个旧帆布包，站在办公楼门口时，抬头看了眼三楼的窗户，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张大海赶紧迎上去，递烟的手都在抖：“陈先生，您可算来了，再这么下去，这楼里的人都要跑光了。”
陈默没接烟，只是摆了摆手：“先去看看楼梯。”
两人踩着湿漉漉的台阶往上走，楼道里弥漫着雨水的潮气。走到三楼楼梯口时，陈默停下脚步，没急着进去，而是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罗盘，指针在盘面上轻轻转着，最后微微偏向了楼梯间的方向。
“这里的气场不对。”他轻声说，声音不高，却让张大海心里一紧。
陈默迈步走进楼梯间，新换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柔和的白光洒在台阶上，却照不亮角落里的阴影。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水磨石台阶的表面，指尖触到一丝凉意，还有些细微的凹凸不平——那是常年被人踩踏留下的痕迹。
“台阶高度差三毫米。”他站起身，走到扶手边，从帆布包里掏出把卷尺，量了量第一级台阶的高度，又量了第二级，“标准台阶高度是十五厘米，这里第一级十四点七，第二级十五点三，第三级又回到十四点七，交替着来，肉眼看不出来，但走起来会打乱平衡感。”
张大海凑过去看，卷尺上的刻度确实如陈默所说，可他还是不解：“就差这么点，能让人晕倒？”
陈默没回答，而是走到墙壁边，指着那些米黄色的瓷砖：“瓷砖的排列角度偏了两度，从下往上看，缝隙会形成一条视觉引导线，加上扶手的转角弧度刻意做了对称，在光线不足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产生循环的错觉。”他顿了顿，又指了指楼梯间的窗户，“这扇窗对着的是隔壁楼的墙面，没有自然光源，声控灯亮灭交替时，光影变化会放大这种错觉，让人分不清上下方向。”
张大海听得一愣一愣的，可还是觉得不对劲：“可老周和林晓说，闻到了烟味，还看到了影子……”
“那是因为这里沉淀了太多情绪。”陈默打断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小的玻璃瓶，打开盖子，里面装着些透明的液体，他将液体在楼梯转角处洒了一点，“你有没有觉得，站在这里，胸口会发闷？”
张大海试着深呼吸了一口，果然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像是压着块石头。“这是怎么回事？”
“去查一下楼宇档案，半年前，这里是不是出过事？”陈默收起玻璃瓶，目光落在楼梯角落的一个烟头上——那烟头已经熄灭很久了，滤嘴处还留着淡淡的牙印。
张大海不敢耽搁，赶紧让人去档案室翻资料。半个多小时后，负责档案管理的老吴拿着一本泛黄的记录本跑了过来，喘着气说：“找到了！半年前，技术部的李建国，就是在这楼梯间没的。”
李建国这个名字，张大海还有些印象。四十多岁，性格沉默寡言，总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戴着副黑框眼镜。去年公司接了个大项目，技术部全员加班，李建国作为项目负责人，几乎住在了办公室里。
“那天是周六，他加了通宵班，早上七点多的时候，有人看到他在楼梯间抽烟。”老吴翻着记录本，声音有些低沉，“后来九点多，清洁工去打扫，发现他倒在楼梯上，手里还夹着烟，已经没气了。医生说是急性心梗，抢救都来不及。”
陈默点点头，目光落在楼梯转角的墙壁上——那里有一块瓷砖的颜色比周围稍深，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熏过。“他常在这里抽烟？”
“对，”老吴叹了口气，“他压力大，又不敢在办公室抽，就总躲在这里。有时候半夜加班，有人路过，能看到他一个人靠在墙上，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脸色很难看。”
“是这地方的格局，把他留下的情绪放大了。”陈默站起身，走到楼梯中间，缓缓闭上眼，“他生前的焦虑、绝望，还有对压力的恐惧，都沉淀在这楼梯间的每一寸空间里。台阶的高度差、瓷砖的排列、光线的变化，这些物理因素像是一个‘放大器’，把这些情绪变成了一道无形的‘结界’。夜里人少的时候，人的气场变弱，就容易被这道结界困住，陷入视觉和心理的双重迷局。”
张大海听得后背发凉：“那……那该怎么办？要把这楼梯拆了重建吗？”
“不用动一砖一瓦。”陈默摇了摇头，从帆布包里掏出一面镜子——镜框是浅灰色的，线条简约利落，镜面打磨得很光滑，“视觉上的迷局，要用视觉来破。”
他让物业的人搬来梯子，将镜子挂在楼梯转角的墙壁上。镜子的角度经过精心调整，恰好能将窗外的天空映进来——虽然只是一小块，但足够打破原本封闭的视觉循环。“你看，”陈默指着镜子里的景象，“当人走楼梯时，能从镜子里看到外界的变化，就不会再陷入‘循环’的错觉里。”
接着，他让物业换了一盏新的声控灯，这次选的是暖黄色的光源，亮度比之前稍高，却不刺眼。“光线能驱散阴翳，也能让人的情绪稳定下来。”他调试着灯光的感应距离，“这盏灯的感应范围覆盖整个楼梯间，只要有人走动，它就会亮，不会出现明暗交替的间隙。”
最后，陈默从帆布包里拿出一盆薄荷——嫩绿的叶子舒展着，带着清新的香气。他找了个角落，将薄荷放在一个白色的陶瓷盆里，刚好能被灯光照到。“光和影能破空间的迷局，可他留下的情绪，需要用生机来抚平。”他轻轻拨了拨薄荷的叶子，声音很轻，“这盆薄荷长得快，气味清新，能冲淡空气中沉淀的负面情绪。日子一天天过，生机慢慢蔓延，那些沉郁的情绪，总会被慢慢抚平的。”
张大海看着那面镜子、那盏灯，还有那盆生机勃勃的薄荷，心里突然觉得踏实了许多。他想给陈默递烟，却被陈默笑着拒绝了：“别在这里抽烟，这里的气场，需要慢慢净化。”
那天之后，三楼楼梯间再也没人晕倒过。夜班职员路过时，能从镜子里看到窗外的星星，暖黄色的灯光照亮每一级台阶，薄荷的香气随着空气流动，冲淡了原本沉闷的气息。有人说，夜里走楼梯时，再也不会觉得心慌了；也有人说，偶尔会闻到淡淡的薄荷香，心里的压力好像都轻了些。
老周出院后，特意去三楼楼梯走了一趟。他慢慢数着台阶，“一、二、三……十二”，每一步都走得很稳。镜子里映出他的身影，还有窗外飘过的云；灯光柔和地洒在身上，带着暖意；角落里的薄荷长势很好，叶子又抽出了新的嫩芽。
“真的好了。”他站在楼梯间，深深吸了口气，薄荷的清香混着空气里的暖意，让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渐深，办公楼外的爬山虎叶子变成了深红色，三楼楼梯间的薄荷依旧绿油油的。“锁魂梯”的传说，渐渐被人们淡忘，只有偶尔新来的职员，会好奇地问起楼梯转角的镜子和那盆薄荷。
“哦，那是为了好看。”老员工们笑着回答，没人再提起半年前的往事，也没人再想起那个曾躲在楼梯间抽烟的沉默男人。
只有陈默偶尔会想起那个阴雨天。他记得那天挂好镜子后，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镜子里映出一道模糊的身影——那人靠在楼梯转角的墙壁上，手里夹着烟，却没有点燃。身影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看着那盆薄荷，然后慢慢消散在暖黄色的灯光里。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笑了笑。有些情绪，或许不需要刻意忘记，只需要给它一点时间，一点生机，它就会像被风吹散的烟，慢慢消失在时光里。
那栋老办公楼的三楼楼梯，依旧保留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模样，只是从此之后，它不再是“锁魂梯”，而是成了楼里最温暖的角落——每当深夜加班的人走过，能从镜子里看到星星，能闻到薄荷的香，能在暖黄色的灯光里，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