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九十八：替身App
这阵手机应用里悄摸火了个叫“分身”的，图标是团转着的灰影子，一圈圈拧成小漩涡，盯着看久了眼晕，却架不住年轻人追捧。商家吹得神乎其神：“上传张正脸照，填填日常喜好，生成虚拟人替你社交——点赞、评论、回消息，全不用自己动手，还能学你的语气，连朋友都辨不出真假。”
程序员小周就迷这个。他本就不爱应酬，公司团建躲着走，微信消息能拖半天不回，下载“分身”那天，他拍着大腿笑：“这下可清净了。”当即上传了张工牌照片，填了“爱打游戏、偶尔加班、不爱说话”，把微信、微博、公司内部群全绑了虚拟人。头一周真舒坦——同事发朋友圈晒娃，“分身”秒赞；领导在群里发通知，“分身”回“收到”；连前女友发来句“最近好吗”，“分身”都按他填的“冷淡”模板回了句“还行”。他天天窝在电脑前写代码，手机扔在一边，倒也落得自在。
可俩月前，小周开始不对劲。先是半夜醒来看手机，屏幕亮着，“分身”正给条陌生动态留评：“还是你懂我”，语气亲昵得像老熟人，他点进那账号，头像是个陌生女孩，连好友都不是。他吓了一跳，赶紧删了评论，对着“分身”的设置页翻了半天，没找着自动评论的开关，只当是系统抽风。
没几天更邪门。周日他窝在家里写代码，没出门半步，傍晚却收到朋友微信：“你发的‘今天的风很凉’是啥意思？我这大太阳呢。”他点开朋友圈，见“分身”竟自己发了条状态，配着张模糊的窗外图，点赞的还有仨同事。他盯着屏幕发愣——那天明明没开窗，哪来的窗外图？风凉不凉他更是半点不知。
最让他慌的是身上的变化。在公司茶水间碰到同事，人家跟他打招呼：“周哥，昨天你给我朋友圈点赞了？”他张了张嘴，竟想不起同事发了啥，含糊应了句“嗯”，同事笑了笑走了，他站在原地，总觉自己像隔着层玻璃，同事说的话、做的表情，都飘乎乎的不真切。
后来连镜子都不敢照。早上刷牙瞅了眼镜子，镜里的人眉梢挑了下，那弧度竟跟“分身”虚拟人的表情一模一样。他猛地眨了眨眼，镜里的人却慢了半拍，眼神空落落的，透着股说不出的陌生。有回他试着删App，手指刚点到卸载键，手机突然黑屏，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仿佛看见那灰影子图标转得快了些，像在笑。再亮屏时，“分身”还在，连设置页都自动弹开，虚拟人的头像正对着他，眼尾微微上挑。
他找到我时，眼下乌青得像抹了墨，头发乱蓬蓬的，攥着手机的手直抖，说话声音发飘：“老陈，我是不是快没了？那东西……它好像要把我替了。昨天领导叫我名字，我愣了半天，才想起‘我是小周’。”
我让他把手机放桌上，“分身”图标果然在转，灰影子拧得更紧了。掏出特制的罗盘往手机旁一放，铜针突然抖起来，竟分出道重影——一道死死指着手机，颤得厉害；另一道飘在半空，东晃西晃，像没根的浮萍，晃了会儿也往手机那边偏，针尖蹭着手机壳，像被什么东西勾着。
我又碰了碰小周的胳膊，他身上那股气乱得很。正常人的气是实的，像刚煮好的粥，稠乎乎的；他的气却掺着虚浮，像粥里兑了水，飘得很，现实的实感和虚拟的影子搅在一块儿，不清爽。
“这App不是替你干活，是偷你东西呢。”我把手机往他面前推了推，小周猛地缩手，像怕被烫着。“哪是什么简单的图像处理？它后台指定在偷偷扫你的数据——你爱给什么样的朋友圈点赞，常回‘好的’还是‘收到’，甚至你删了的草稿、犹豫半天没发的消息，它都在悄悄记。记多了，虚拟人就越来越像你，可这还不算完。”
我指了指他的太阳穴：“它是在偷你的‘存在感’。人活着，总得知道‘我是谁’，我喜欢啥，不喜欢啥，跟人说话时心里跳不跳——这就是存在认知。你天天让它替你社交，自己躲着不露面，就像把自己的影子钉在地上，自己缩在墙角。它趁机把你的认知往它那儿挪，偷点意识碎片，注进虚拟人里。时间长了，它倒像个真‘人’，会发状态、会评论，你反倒成了影子，存在感能不稀薄吗？”
小周嘴唇发白：“那……那咋办？我删不掉它。”
“得赶紧断了。”我按住手机电源键，没等他犹豫，直接关机。又拿过他的笔记本，连上网搜“分身”的后台残留文件，从c盘到d盘，一个个删得干干净净。删到核心数据时，电脑屏幕突然闪了下，弹出行乱码，白色的字在黑底上跳：“正在同步……请勿中断……”跟着就黑了。再开机时，文件已空，像从没存在过。
“你得跟它抢回来。”我找了张黄纸，研了点朱砂，画了道安神符，让他贴在手机背面。“这阵子别碰社交软件，别用虚拟东西，算‘数字斋戒’。每天去公园走两圈，跟大爷大妈聊聊天，问问菜价，听听鸟叫；中午别吃外卖，去楼下小饭馆点碗热汤面，让老板多放香菜——多做这些‘真人干的事’，想想‘我是小周，我爱吃辣，我怕黑，我写代码时爱啃苹果’，把被偷的认知一点点拽回来。”
我又从包里掏了包草药，递给他：“这里头有艾草、菖蒲、合欢皮，回去煮水洗澡，煮的时候想着‘这水是给我洗的，不是给影子洗的’，能帮你把魂定住。”
小周按我说的做，头两天遭罪得很。总下意识摸口袋找手机，摸不着就坐立不安，手指在腿上划来划去，像在按屏幕。我让他把手机锁进公司的储物柜，钥匙给同事保管，同事笑他：“周哥，你这是戒手机呢？”他扯了扯嘴角，没说话，眼里却空落落的。
一周后再见他，眼下的乌青淡了些，说话时眼神亮了点。“昨天在楼下跟卖菜阿姨聊了两句，”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她说我气色不好，让我多吃菠菜，还塞了把小葱给我。我听见她说话，闻着她篮子里的韭菜味，知道她在跟我聊，不是跟影子聊。”
又过了半月，他主动给我发微信，说试着自己发了条朋友圈，拍了张办公桌的照片，配文“今天代码跑通了，开心”。“发完心里踏实得很，”他说，“同事评论‘周哥牛啊’，我自己回了句‘嘿嘿’，手指敲屏幕的时候，能觉出自己在笑。”
后来听说，“分身”App搞了次服务器维护，好多用户的虚拟人都崩了，头像变成灰的，发的状态全没了，再没恢复。小周去看时，手机里的“分身”早没了踪影，连图标都消失了，像从没下载过。
有回下班碰到小周，他正跟两个同事在楼下抽烟，笑着说代码的事：“那bug我找了三天，最后发现是少写了个分号，笑死我了。”同事拍他肩膀，他也笑，眼角的笑纹透着实在，不是虚拟人那种僵硬的弧度。
我瞅着他，心里琢磨：虚拟的东西再方便，也替不了真人。活着的滋味，得自己尝——风凉不凉，得自己站在风口感受；汤面热不热，得自己喝进嘴里才知道；跟人说句话时心里跳不跳，那才是真存在。靠影子替着活，那哪是活呢？不过是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了别人手机里的一串代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