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六十一:人形磁石
老马的废品收购站蹲在城郊的土坡下,院墙是用拆房剩下的旧砖头垒的,墙头上插着碎玻璃碴子,防的是偷破烂的。院里堆着山似的废品——生锈的自行车架缠在一块儿,缺了角的铁锅摞成小塔,还有团成球的电线、掉漆的铁皮柜,风一吹,铁片子碰得叮当响,倒像个没人管的铁家伙乐园。他在这院儿里守了二十年,从黑头发守到鬓角发白,啥稀奇破烂没见过?可上个月从城西废弃医院拉来的那批旧设备,愣是让他栽了个差点爬不起来的跟头。
那天送货车是辆蓝皮老卡车,车斗栏板都锈穿了,司机是个络腮胡糙汉子,卸车时往院里瞅了瞅,嘟囔:“马老板,这堆玩意儿沉得邪乎,都是些老掉牙的仪器,说是医院搬家剩下的,说不定藏着啥值钱货。”老马蹲在院角翻拣,铁架子锈得粘手,搪瓷盘掉了半面瓷,他正嫌晦气,手往一堆扭曲的铁管底下一摸,碰着个硬邦邦的东西。扒开铁管一看,是个铅盒,巴掌大,边角焊得严严实实,焊痕都长了灰黑的锈,表面蒙着层油乎乎的污渍,倒也瞧不出啥特别。
他心尖儿有点痒,找了把旧錾子,蹲在墙根下凿。錾子凿在铅盒上,“当当”响,震得手麻,费了半袋烟的工夫,才把盒盖撬开条缝——里头裹着层发黑的绒布,绒布都糟了,一扯就掉渣,揭开绒布,一块暗银色的金属疙瘩露了出来。
那疙瘩长得不规则,约莫巴掌长短,指尖刚碰上就觉着凉,不是寻常铁器的潮凉,是透着骨头缝的冰,像攥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冻石头。沉得也邪乎,掂量着得有七八斤,比同体积的铁块沉多了。表面光溜溜的,没锈没垢,倒像蒙着层薄霜,对着日头瞧,能看见幽光在纹路里慢慢流,跟活物身上的汗似的。
老马稀罕得紧,揣在工装裤兜里,翻废品时时不时摸一摸,吃饭时搁桌角当镇纸,连晚上躺床上都攥着。他跟老伴嘀咕:“这玩意儿说不定是啥贵重金属,卖了能换袋好烟,再给你扯块布。”可当天后半夜,就出事了。
他起夜去院里茅房,摸黑往裤兜摸钥匙串,手刚碰到布,“啪”一声,钥匙串就粘在了大腿上,跟长了胶水似的。他吓了一跳,使劲一扯,钥匙串倒是下来了,裤腰上的铜皮带扣又“哐当”吸了上去,凉冰冰贴在肉上,硌得慌。他急了,伸手去掰皮带扣,没等掰动,兜里的硬币又隔着布往皮肤上贴,密密麻麻的,像揣了袋小磁石,连衬衫上的铁纽扣都往外鼓,差点把衣服撑破。
“邪门了!”老马骂了句,摸出床头的煤油灯,举着照裤兜,布上没破洞,也没见啥胶水,可一把钥匙凑过去,“嗖”地又粘在裤兜上。他这才想起兜里的疙瘩,赶紧掏出来往桌上一扔,金属块落地时“咚”一声,桌上的铁钉子、铜顶针竟“叮叮当当”往它跟前滚,跟归位似的。
第二天更邪。他揣着疙瘩去收购站柜台算账,刚走到灯泡底下,“啪”一声,灯泡忽明忽暗闪了三下,炸了,玻璃碴子落了一地。他骂骂咧咧换了个新的,转身开老式收音机听评书,拧开开关,里头没别的声,只有“滋啦滋啦”的刺耳噪音,跟指甲刮玻璃似的,调哪个台都一样,吵得人脑仁疼。
有个熟客张婶骑着电动车来卖旧报纸,车刚停在他跟前,“咔”一声熄了火。张婶拧了半天钥匙,车愣是没反应,急得拍车座:“邪门了!我这车刚充的电!”她推着车走了半条街,到村口小卖部跟前,车“嗡”地又发动了,张婶回头瞪老马:“马老板,你这院儿是不是闹鬼?我车从来没掉过链子!”
老马自己也不对劲。晌午吃饭时,头突然晕得厉害,像喝了半斤老白干,眼前的碗都在晃,筷子都拿不稳。心跳也乱,一会儿快得像打鼓,“咚咚”撞着胸口,撞得人喘不上气;一会儿又慢得像要停,憋得他直想咳嗽。胳膊上的皮肤底下更怪,总觉得有东西在窜,痒痒的,他低头一瞧——细弱的蓝色电火花在皮肤下游走,跟电线短路似的,顺着血管纹路爬,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这下真怕了,抓起床单裹住金属疙瘩,往铅盒里塞,塞的时候还被烫了下——不是热烫,是冰烫,指尖麻了半天。他把铅盒锁进后院的保险柜,那保险柜是早年从银行淘来的旧物,钢板厚得能防撬,他盯着柜门瞅了半晌,又推了推,确认锁死了,才敢回屋。
可没用。后半夜他愣是被耳朵里的“嗡”声弄醒了——那声低沉沉的,像无数根细针钻耳膜,又像两块生锈的金属在互相摩擦,磨得人脑子发涨。他总觉得那疙瘩在“唤”他,像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心里催:“拿出来……再摸摸……”他攥着被角往床里缩,浑身冒冷汗,睁着眼到天亮。
到第三天,老马脸白得像张纸,眼窝子陷着,颧骨都凸出来了,走路打晃,跟踩在棉花上似的,连端碗都手抖,汤洒了半碗。儿子小马从城里回来,一进门就瞅见不对:“爹,你咋了?”老马指着后院保险柜,话都说不囫囵:“那……那盒子……邪性……”小马不敢耽搁,找了块厚布裹着铅盒,扶着老马,四处打听着摸到我这儿。
爷俩进门时,老马靠在门框上,嘴唇都紫了,喘气跟拉风箱似的。我刚掏出罗盘,还没递到老马跟前,指针“唰”地就偏了,跟被磁石吸住似的,死死往他胸口扎,铜针抖得厉害,连罗盘的木壳都跟着颤,差点从手里掉下去。等小马把铅盒放桌上,那指针更是疯了,在盘里转得跟陀螺似的,“嗡嗡”响,最后“咔”一声钉死在盒子上,木头盘底都被烫得发毛,摸着手心烫。
我让小马扶老马去院外晒晒太阳,离远点,自己戴着手套,慢慢打开铅盒。刚掀条缝,一股寒气混着怪味就涌了上来——不是金属味,倒像带着股子灼人的甜腥,闻着让人头晕,鼻腔里像塞了团棉花。那块暗银色金属在光底下,幽光更亮了,盯着瞧久了,眼睛发花,脑子里竟也跟着“嗡”起来,像有个冷冰冰的东西往骨头缝里钻,催着人伸手去碰,连手套都挡不住那股吸力。
我赶紧合上盒盖,心沉得厉害:“这不是普通金属,是个活祸根。”
怕不是冷战那阵子,哪个国家偷偷捣鼓的玩意儿——高纯度的铱合金,原是装在卫星或是武器上的核心,辐射性强得很。后来不知咋流落到废弃医院,许是沾了里头的生化废料,又或是漏了能量,愣是让这死金属“活”了。它就像个贪得无厌的磁暴疙瘩,不光吸金属、搅得电器发疯,还往外散着邪性的辐射,更憋着股子狠劲——想把靠近的人变成它的傀儡,或是给它供能量的电池。老马身上吸东西、冒火花,都是被它强行磁化了,身子骨里的精气正被一点点啃噬。
“离远点!千万别靠近!”我赶紧喊住要进门的小马,从里屋翻出套铅防护服穿上。那衣服厚得像盔甲,套上就喘不上气,胳膊抬着都费劲,脖子勒得慌,可也顾不上了。又抱出个衬着铅板、缝着符咒的木箱子——是早前备着的“拘能箱”,箱壁上的符咒都用朱砂描过,打开箱盖时,木头都被冻得发潮,沾手。我捏着铅盒的边,小心翼翼把金属块挪进去,刚盖紧箱盖,就听见里头“嗡”地响了一声,震得箱壁都颤了颤,像在发脾气,箱缝里还往外渗凉气。
“得把它送远了,越偏越好。”我没敢耽搁,当天就借了辆皮卡车,带着拘能箱往戈壁里钻。开了两天两夜,路越走越偏,先是没了村庄,后来没了树,最后眼里连半棵草都看不见了,才停在一片荒滩上。找了处硬实的地,拿铁锹挖竖井,土是干的,一挖就散,风一吹往眼里钻,挖了十米深,底下的土硬得像石头。我在井底铺了一米厚的隔离层——硼砂、铅粒混着符咒烧的灰,一层一层踩实了,踩得脚都麻了,生怕漏了缝。把拘能箱放下去,又往上盖了同样的隔离层,填了厚土,最后用钢筋混凝土在井口浇了个半人高的封印,上头刻满了“镇”字,还拓了大大的辐射警告符,红漆刷得刺眼,在黄沙里瞧着格外扎眼。
老马后来去了省城的大医院,治了小半年,命是保住了,可身子彻底垮了——头发掉了大半,稀稀拉拉贴在头皮上,风一吹就掉;手总抖,端碗时汤都能洒一半,连拿筷子都费劲;走几步就喘,上炕都得人扶。天天得靠药吊着,腰上还别着个小仪器,滴滴答答响,监测心跳。他再也不敢收医院的旧设备了,收购站的铁片子都少收了许多,有回小马捡了块旧马蹄铁,往院里一扔,他瞅见了,愣是让小马赶紧扔了,脸都白了,手抖着说:“别碰……别碰金属……”
那戈壁深处的金属块呢?许是还在黄沙底下沉睡着。有回我跑长途路过戈壁,望着无边无际的黄沙,风刮得脸疼,突然觉得耳朵里嗡嗡响了一下,像有东西在底下醒了似的。赶紧踩油门往前开,不敢回头。
想想也后怕,这东西不是鬼怪,是人心捣鼓出来的科技造物,可真失控了,比啥鬼怪都狠。鬼怪要的是命,它是要把人连骨头带魂,都变成冷冰冰的金属灰,连个念想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