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八十四:兽魇
城郊野生动物园的怪事,是从上个月那场暴雨后露的头。夜班饲养员老郑头一个撞见异常,那天他揣着电筒巡猛兽区,回来时脸白得像张纸,攥着值班室的搪瓷缸子直抖:“刚才打狼舍旁边过,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盯着我——不是狼的,那眼神冷得像冰碴子,带着股要把活物撕成碎片的狠劲。”
园方起初只当他是夜班熬久了眼花,毕竟老郑快六十了,眼窝子总挂着黑。没成想过了三天,猛兽区就彻底乱了套。老虎园里的“山君”是只六岁的东北虎,平时温吞得很,投喂时还会用脑袋蹭饲养员的手套,那天却突然在笼舍里疯跑,四爪蹬得水泥地“咚咚”响,末了竟用头撞铁网,额头撞出了血道子,毛都染红了也不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像是在跟谁置气。
狼群更邪门。七只蒙古狼平时虽有打闹,却从不下死口,那天竟挤在笼舍角落互相撕咬,有只母狼的耳朵被撕开个豁口,血顺着脖子往下淌,还梗着脖子往同伴身上扑;连最沉稳的豹子也不对劲,平时昼伏夜出,大白天总蜷在假山洞里睡大觉,那几天却蹲在假山顶上焦躁地踱步,尾巴甩得像根鞭子,喉咙里“呜呜”的低吼没断过,眼神直勾勾的,少了往日的灵动,倒像淬了冰。
更吓人的是上周。新来的饲养员小林刚上了半个月夜班,值完班回宿舍,胳膊上突然多了几道爪痕——不深,却血印子分明,像被什么大型动物的爪子扫过。他蹲在宿舍门口直哭,说昨晚巡到狮园附近时,突然听见一声咆哮,不是狮子那洪亮的吼,是更低沉、更粗哑的声儿,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震得耳朵嗡嗡响,跟着胳膊就一阵疼,可回头看,四周空荡荡的,连风都没动一下。园方调了监控,画面里只有小林一个人站在路灯下,胳膊莫名其妙往旁边一躲,再没别的动静。
这下园方慌了神。先请了兽医站的人来,抽了山君的血,采了狼的粪便,连笼舍里的草料都送检了,结果啥异常没有——没寄生虫,没病毒,各项指标比上个月还正常。又怀疑是附近工厂排污,派了人去检测园区的水和土壤,连地底的渗水都取样了,化验单上的数字依旧规规矩矩。最后没办法,副园长老周托人辗转找到了我,他攥着我的手直晃:“老陈,你可得去看看,再这么闹下去,动物要出人命,游客也不敢来了。”
我跟着老周去园区时,正赶上中午。猛兽区远远看着就透着股乱劲儿:山君趴在笼舍角落,前爪不停地扒拉地面,尾巴甩得比平时快一倍,扫得铁网“哗啦”响;几只狼挤在围栏边,耳朵贴在头上,喉咙里不停“呼噜”,眼神警惕得很,连投喂的生肉都没抬眼瞧。老郑领我去狮园,刚走到离围栏还有三步远的地方,里头的雄狮突然“腾”地站起来,鬃毛都炸了,冲着我们的方向龇牙,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那模样不像示威,倒像在怕什么,又急着找地方发泄。
“等夜里再来吧。”我扯了扯老周的胳膊,“这阵仗,白日里瞧不出根由。”
当天半夜,我揣着罗盘跟老郑潜进猛兽区。后半夜的园区比白天瘆人得多,风刮过林子里的杨树,沙沙响里混着动物们不安的低吼,时断时续,像谁在暗处哭。空气里除了兽类的腥气,还飘着股说不出的味儿——不是臭,是种带着原始暴虐的焦躁感,像攥着把没开刃的刀,虽没划到肉,却能觉出那股要豁开什么的狠劲,压得人心里发紧。
我掏出罗盘——那是早年跟山里老道学手艺时留的,铜盘边缘都磨出了包浆。刚走到猛兽区深处,指针突然“哐当”一下晃起来,不是往一个方向偏,是东倒西歪地乱摆,铜针撞着盘沿“叮叮”响,闹得人心烦。摆了足有半分钟,才慢慢往园区最里头偏——那边是片没开放的原始山林,据说从建园起就没动过,只围着圈铁丝网,往外还堆着半人高的石头,不让人进。
“问题在那儿。”我指着山林方向,罗盘指针还在微微颤,“不是动物的事,是那片林子底下藏着东西。”
老郑愣了,电筒光晃了晃山林的方向:“底下能有啥?建园时勘探过,说是老石头层,硬得很。”
“是比石头更老的东西。”我往山林那边走了几步,离得越近,那股暴虐的气息越重,后颈都发紧,“说不定是埋着史前巨兽的骨头——剑齿虎、恐狼之类的。年头太久,骨头早化了,可它们活着时那股杀戮的狠劲没散干净,攒在土里成了股‘气’。”
我猜是前段时间园区扩建闹的。上个月园方在猛兽区旁边修新的投喂通道,打地基时用了打桩机,震得地皮都颤,怕是把这股老早的“气”给抖了出来。这东西该叫“兽魇”,是蛮荒时候的狠劲凝成的,现代野兽对这股气最敏感——既是怕,又被勾得动了野性,才会疯疯癫癫;老郑说的“眼睛”、小林听见的咆哮,是这股气撞在人精神上的反应,至于那爪痕,估摸是这股气攒得久了,稍微显了点形,跟念力似的扫到了他。
“那咋办?”老周从后头追上来,急得直搓手,“总不能把那片山挖了吧?那林子是保护地,动不得。”
“不用挖,得安抚。”我蹲在铁丝网外瞅了瞅,“先把猛兽区关了,把动物转移到西边的临时笼舍,离这片山林远点,别让那股气再撩拨它们。”
老周立刻让人去安排,又按我说的,找来了些玉石碎料——都是些边角料,不值钱,可玉石性子稳,能压得住躁气。我让工人在山林周围挖了圈浅沟,把玉石碎料混着朱砂埋进去,又在沟边摆了八个陶盆,里头燃着檀香和柏香,算是个简易的“安灵镇煞阵”。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掺了些晒干的薰衣草和洋甘菊,闻着温吞,能平抚躁劲。
我还请了动物园的老驯兽师王师傅。老王跟动物打了三十年交道,懂它们的脾性,每天带着驯兽哨子在阵法外围吹——吹的是模仿母兽安抚幼崽的调子,低低的,像哼摇篮曲;生物学家也来搭手,在林边放了些能让动物放松的信息素,又架了个小音箱,持续播放着山林里的流水声、鸟鸣声,都是从自然保护区录来的原声。
头两天没啥动静。转移到临时笼舍的山君还是趴在角落扒地,狼群虽不撕咬了,却总挤在一起发抖。老郑夜里巡逻,还说偶尔能觉出那股“盯人的眼神”,只是没之前那么冷了。
到第三天傍晚,我蹲在阵法边抽烟,闻着檀香混着草木气,突然觉得那股压人的暴虐感轻了些——像胸口的石头被挪开了半块。掏出罗盘看,指针不颤了,稳稳地指着山林方向,不像之前那般狂躁,倒像个闹够了的孩子,慢慢静了下来。
老郑这时跑了过来,脸上带着笑:“山君不撞网了!刚去喂肉,它竟抬头看了我一眼,还用鼻子闻了闻肉盆!”没过多久,他又带来消息,狼群挤在临时笼舍的草堆上打盹,有只小狼还往母狼怀里钻;小林胳膊上的爪痕也消了,只剩浅浅的印子,他说昨晚巡夜,再没听见那怪吼声。
又过了两天,园方试着把山君放回原来的笼舍,它竟乖乖地趴在假山上晒太阳,投喂时虽没蹭手套,却也没闹脾气;豹子重新蜷回了假山洞,白天再没出来踱步。
后来园方没再动那片山林,只在铁丝网外又加了圈木围栏,立了块“生态保护区”的牌子,上头刻着“万物有灵,各安其域”。猛兽区重新开放那天,我去看了看,山君趴在假山上舔爪子,阳光洒在它背上,毛泛着金亮的光,见人靠近,也只是抬眼瞥了瞥,又低下头继续舔,跟以前一样温吞。
老郑蹲在老虎园外抽烟,笑着说:“现在夜里巡逻,心里踏实多了。那股盯人的劲儿,彻底没了。”
我望着那片被围起来的山林,倒觉得那底下的老东西,或许也不是故意要闹。它只是记着蛮荒时候的猎场,忘了现在早不是剑齿虎追着猛犸跑的年代。野性这东西本就藏在骨头缝里,受着规矩辖制才能安稳——真要是脱了缰,就成了伤己伤人的暴虐,那可就失了本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