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的暑气裹着闷雷,压得西坡的玉米地都蔫头耷脑。
苏瑶蹲在玉米垄里薅草,指尖被叶尖的锯齿划得生疼,黏在皮肤上的汗混着草汁,又痒又刺。
远处突然传来吵嚷声,还夹着赵建军的急喊,她直起腰往那边望,只见陆逸尘攥着把锄头站在田埂上,脸沉得像要掉雨。
“凭啥占咱队的地?”陆逸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撞人的劲,攥着锄头的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绷得像要裂开。
对面站着邻村的王二赖,叼着烟卷往地上啐了口:“谁说是你队的?这坡地荒了三年,我叔是公社干事,划给我们种咋了?”
王二赖身后跟着几个后生,都揣着镰刀,眼神横得很。
赵建军想往前冲,被林晓燕死死拽着:“别冲动!等族长来!”苏瑶赶紧往田埂跑,刚到近前就听见“哐当”一声,陆逸尘把锄头往地上一杵,土块溅了王二赖一裤脚。
“队部的地界碑在那儿。”陆逸尘抬手指着地头半埋的青石,碑上“李家庄”三个字被风雨磨得浅了,却还清晰,“再往前挪一步试试。”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淬了火的铁,王二赖被他看得往后缩了缩,又梗着脖子喊:“个知青懂啥!这地我说了算!”
“我看你是找揍。”陆逸尘突然往前跨了半步,王二赖吓得退了个趔趄。
苏瑶赶紧拽他的胳膊,指尖碰着他滚烫的皮肤,才发现他浑身都在绷着劲:“别跟他置气,等族长来了再说。”
他却没动,只是盯着王二赖:“把你撒的麦种刨出来,现在就走,这事算完。”
王二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扬手就想推陆逸尘,手还没碰到人,就被陆逸尘攥住了手腕。
“啊”,王二赖疼得叫出声,胳膊被拧得弯成了弓,烟卷掉在地上烫了脚,又蹦又跳地喊:“反了反了!敢打我!”
他带来的后生想往上涌,陆逸尘突然松了手,王二赖摔在地上啃了嘴泥。
“谁再动一下,这锄头可不认人。”陆逸尘抄起锄头,锄尖对着地面,阳光照在铁头上,闪着冷光。
那几个后生愣在原地,没一个敢往前挪的,谁都知道陆逸尘是实干的人,平时闷不吭声,真发起火来比谁都狠。
苏瑶的心揪得发紧,攥着陆逸尘的衣角直抖。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平时给孩子们编竹蜻蜓时眉眼都是软的,此刻却像换了个人,浑身上下带着股吓人的劲,连风刮过他的蓝布衫都带着冷意。
“逸尘!”族长拄着拐杖终于来了,身后跟着队里的几个老伙计,都揣着家伙,“咋回事?”王二赖爬起来就喊冤:“族长!他抢地还打人!”
陆逸尘没急着辩解,只是往地埂指了指:“他们越界撒了麦种,还推搡建军。”
族长蹲在地界碑前摸了摸,又看了看被踩烂的玉米苗,那是陆逸尘试种的甜玉米,刚结了小棒子,被王二赖的人踩倒了一片。
“王二赖,”族长的声音沉了,拐杖往地上敲了敲,“碑在这儿,理在这儿,你撒的种得刨,踩坏的苗得赔,不然我就去公社找你叔说道说道。”
王二赖看着陆逸尘手里的锄头,又看了看围过来的李家庄的人,脖子软了半截,却还嘴硬:“赔就赔!不就是几棵破苗!”他瞪了那几个后生一眼,“还不快刨!”
看着王二赖一伙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苏瑶才松了手,指尖黏在陆逸尘的衣角上,全是汗。
陆逸尘把锄头递给赵建军,转身就抓她的手,手心里的汗蹭在她皮肤上,还带着刚才攥劲的颤:“没吓着吧?”
他的声音软了下来,眼里的冷光散了,只剩下慌。
苏瑶摇摇头,眼泪却掉了下来:“你刚才吓死我了……万一打起来咋办?”他往她脸上抹了把泪,指腹糙得蹭人:“没事了。他们不敢再来了。”
回村的路上,陆逸尘一直攥着苏瑶的手,没松开过。赵建军跟在后面直咋舌:“小陆哥刚才真厉害!王二赖那怂样,我瞅着都解气!”
林晓燕也笑:“谁能想到平时闷葫芦似的,厉害起来这么吓人。”
陆逸尘没接话,只是把苏瑶往身边拽了拽,避开路上的石子。
苏瑶偷偷看他,他的侧脸还绷着,下颌线抿得很紧,刚才那股狠劲好像还没散干净。直到进了院,他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照着他的脸,才慢慢松了下来。
“刚才是不是太凶了?”他突然开口,往灶里塞了根柴,火星子往上窜,映得他眼里有点红,“你是不是怕我了?”
苏瑶蹲在他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个刚蒸的窝窝:“不怕。就是怕你吃亏。”她摸了摸他刚才攥锄头的手,指节还红着,“他们人多。”
“人多也不能让他们欺负到头上。”陆逸尘啃了口窝窝,声音闷闷的,“那片地是咱队的命根子,种了甜玉米能多打两成粮,孩子们就能多喝两顿糊糊。
再说……”他往她手腕上瞟了眼,上次被醉汉抓的红痕刚消没多久,“我不能再让你受半点委屈,也不能让队里人受委屈。”
夜里躺在炕上,窗外的雷响了几声,没下雨。
陆逸尘翻了个身,把苏瑶往怀里搂了搂,胳膊还带着点僵:“其实我刚才手都抖了。
王二赖他叔是干事,真闹僵了怕给队里惹麻烦。”苏瑶往他怀里靠了靠:“可你没退。”
“退了这地就没了。”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暖烘烘的。
“我娘以前说,该硬的时候就得硬,不然谁都能踩你一脚。以前在城里,我总被同学欺负,后来就学着练力气,谁再动我一下,我就跟他拼,慢慢就没人敢了。”
苏瑶想起刚认识他时,他蹲在试验田点种,有人说他的谷种是瞎折腾,他也不辩解,就闷头干活。
原来他不是不会厉害,只是把厉害藏在了心里,平时不显露,真到了该护着谁、该守住啥的时候,才会像把出鞘的刀,又快又狠。
第二天一早,陆逸尘去看那片玉米地,给踩倒的苗扶了扶,又培了土。
苏瑶跟着去,看见他蹲在地里,小心翼翼地把歪了的玉米秆绑在竹竿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哪还有半点昨天吓人的样子。
“以后别那么冲动了。”苏瑶帮他递竹竿,“真要出事了咋办?”他往她手里塞了个刚摘的嫩玉米棒,甜丝丝的:“知道了。不到万不得已,不动手。”
他顿了顿,又说,“但要是谁再敢动你,或者动队里的地,我还这样。”
苏瑶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笑了。
原来他厉害起来吓人,是因为心里装着东西,装着试验田的玉米苗,装着队里人的口粮,装着她的手会不会再被人抓红。
就像老槐树,平时安安静静的,真有风吹雨打,才显出根有多深,干有多硬。
过了几日,王二赖托人送来了赔的粮食,不多不少,正好够补偿踩坏的玉米苗。
族长拿着粮往陆逸尘肩上拍了拍:“多亏了你。往后这地,就交你看着了。”陆逸尘只是笑了笑,转身就去翻地,准备补种点荞麦。
苏瑶蹲在旁边帮他捡石子,看他的手在土里扒拉,动作稳当又仔细。远处的玉米地绿得发亮,风一吹,沙沙响着像唱歌。
她知道,他厉害起来吓人,却也正是这吓人的厉害,护着这片地,护着这屋里的暖,护着她心里的甜。
往后再遇到啥难事,只要他在,她就啥都不怕,因为她知道,他会站在那儿,像棵结实的树,替她挡着风,挡着雨,把该守住的,都牢牢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