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伏的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西坡的谷子地腾着热气,连风刮过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苏瑶蹲在地里,草帽沿压得低低的,可额上的汗还是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干裂的土缝里,连个湿痕都留不下就被蒸干了。
“逸尘!歇会儿吧!”她直起腰往远处喊,陆逸尘正背着喷雾器给谷子打药,蓝布衫后背的汗渍黑了一大片,像泼了桶墨。
喷雾器的摇杆吱呀作响,他每压一下,胳膊上的肌肉就绷出紧实的线条,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谷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没应声,只是回头冲她摆了摆手,继续往前挪。
这片谷子是他改良的新品种,灌浆期最怕虫害,今早天不亮他就去公社领农药,回来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下地了。
苏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揪得发紧——从入伏开始,他就没歇过一天,白天在地里忙,晚上还得去夜校整理农技资料,眼窝都熬得发青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陆逸尘终于放下喷雾器,往田埂这边走。
他的脚步有点晃,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却红得发紫,走到近前时,苏瑶才发现他的睫毛上都挂着汗珠,呼吸粗得像拉风箱。
“咋不早点歇着?”她赶紧递过水壶,他猛灌了两口,水珠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印。
“得趁日头毒……把药打匀……”他的声音发虚,话没说完就晃了晃,苏瑶眼疾手快扶住他,才发现他的皮肤烫得吓人,像揣了个烙铁。
“你中暑了!”她心里咯噔一下,手都开始抖,“快躺下来!”
她把草帽垫在田埂上,小心地扶他躺下,又扯下自己的粗布褂子,蘸着水壶里的凉水往他额头上敷。
褂子很快被热水焐透,她就再蘸再敷,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疼得心里发慌。
远处的蝉鸣聒噪得厉害,苏瑶却觉得耳朵里嗡嗡响,只有陆逸尘粗重的呼吸声,一下下敲在她心上。
“逸尘?能听见我说话不?”她蹲在他身边喊,声音带着哭腔。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苏瑶突然想起张婶说的土法子,往谷地里跑了两步,揪了把青蒿和薄荷,用石头砸出绿汁,小心地往他嘴角送。
苦涩的草汁沾在唇上,陆逸尘皱了皱眉,总算咽了口唾沫。
苏瑶松了口气,又去附近找泉水,好在山坳里就有眼山泉,她用水壶灌了满满一壶,回来时看见他醒了,正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她赶紧按住他,把水壶递到他嘴边,“慢点喝,别呛着。”
凉泉水顺着喉咙往下淌,他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呼吸也匀了些。
“让你歇着……你偏不……”苏瑶蹲在他身边,眼泪忍不住往下掉,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指尖颤了颤。
他抬起手,想擦她的泪,却没力气,手举到一半就垂了下去。
“没事……老毛病了……”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就是有点乏……歇会儿就好。”
苏瑶却不信,他的手还烫得吓人,嘴唇的紫还没褪尽,哪像是“歇会儿就好”的样子。她咬了咬牙,把水壶往他身边一放,背起他就往村里走。
陆逸尘比她高半个头,身子也结实,压在她背上沉得像块石头。
苏瑶咬着牙往前走,田埂硌得脚底生疼,可她不敢停,张婶说中暑耽误不得,要是烧迷糊了会出大事。
后背被他的体温烫得发慌,他的呼吸吹在她的颈窝里,带着点薄荷草的凉气,却让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陆逸尘在她背上含糊地说,手抓着她的衣角轻轻晃。
苏瑶没理他,只是把他背得更稳了些:“老实趴着!再动我就不管你了!”他果然没再动,只是抓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快到村口时,碰见张婶往地里送水,看见他们就吓了一跳:“这咋了?”“他中暑了!”
苏瑶的声音都在抖,张婶赶紧放下水桶过来搭手:“快往我家送!我家有藿香正气水!”
两人一左一右扶着陆逸尘往张婶家走,他的脚步虚得很,大半重量都压在她们身上。
到了张婶家,赶紧把他扶到炕上铺着的凉席上。张婶翻出个小瓷瓶,倒出两支藿香正气水往他嘴里送,又拿块湿布敷在他额头上。
“得把他的湿衣裳换下来,”张婶往苏瑶手里塞了件干净的粗布褂子,“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熬点绿豆汤。”
苏瑶点点头,坐在炕边,小心地帮他解蓝布衫的扣子。他的胸口还烫得厉害,锁骨处的汗顺着往下淌,滴在凉席上洇出小湿痕。
她拿毛巾给他擦汗,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旧疤,是去年山洪时划的,现在淡得快看不见了,可她还记得当时他流了多少血,吓了她多少个晚上睡不着。
“苏瑶……”陆逸尘突然睁开眼,抓住她的手,眼神还有点迷糊,“谷子……药打完了没?”
苏瑶心里又酸又气,拍了拍他的手背:“早打完了!你现在别想这些,好好躺着!”
他哦了一声,又闭上眼,抓着她的手却没松,像抓着根救命稻草。
张婶端着绿豆汤进来时,看见两人的手攥在一起,偷偷笑了笑,把碗往炕边放:“慢点喂他喝点,解解暑气。”
苏瑶舀了勺绿豆汤,吹凉了往他嘴边送,他乖乖地喝了,眉头却皱着,像是还在惦记地里的活儿。
喝了小半碗绿豆汤,他的脸色总算有了点血色,体温也降了些。
苏瑶守在炕边,给他扇着蒲扇,看着他沉睡的脸——眼窝深了,下巴也尖了,这阵子真是累狠了。
窗外的日头渐渐斜了,风从窗棂钻进来,带着点凉意,吹得蒲扇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
陆逸尘醒过来时,天已经擦黑了。屋里就他和苏瑶,桌上摆着碗凉好的玉米糊糊,旁边还有碟腌黄瓜。
“你醒了?”苏瑶赶紧放下蒲扇,端起糊糊往他嘴边送,“张婶说你得吃点东西,我热了两回了。”
他没张嘴,只是看着她,眼神亮得像星子。“看我干啥?快吃啊。”苏瑶被他看得有点慌,想收回手,却被他抓住了。
“我没事了,”他的声音还有点哑,却有力气了,“让你受累了。”苏瑶摇摇头,把糊糊往他手里塞:“你赶紧好起来才是真的,地里的活儿还等着呢。”
他接过碗,却没吃,只是往她嘴边递:“你也没吃吧?一起。”苏瑶拗不过他,只好凑过去咬了一口,玉米糊糊的甜混着绿豆汤的凉,在嘴里慢慢化开。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窗外的月光爬进来,照在碗沿上,像撒了层碎银。
“以后不许这么拼命了,”苏瑶看着他吃完,拿毛巾擦了擦他的嘴,“地里的活儿是忙不完的,你要是倒下了,我一个人可扛不动。”
陆逸尘点点头,把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了贴,她的手凉丝丝的,正好能降降脸上的热。“知道了,”他的声音低低的,“以后都听你的。”
往知青点走时,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陆逸尘的身子还有点虚,走得慢,苏瑶就陪着他慢慢挪,手一直牵着没松开。
路过夜校时,看见黑板上还留着白天写的“灌浆期管理”,粉笔字被风吹得有点模糊了。
“明天我不去地里了,”陆逸尘突然说,“在家整理资料,顺便……给你编双草鞋,你那双快磨破了。”
苏瑶笑了笑,往他身边靠了靠:“那我也不去了,在家给你缝件新褂子,你这件都洗得发白了。”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
苏瑶知道,过日子就像种谷子,不光要拼命干活,还得懂得疼人疼己。
今天他中暑倒下,她才真正明白,他不是铁打的,也是会累会难受的。
以后的日子,她要多疼着他点,就像他平时疼她那样,把那些藏在心里的关心,都揉进递水递饭的瞬间里。
快到知青点时,陆逸尘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往她手里塞,是颗用红绳编的小谷穗,穗粒编得圆滚滚的,在月光下闪着光。
“昨天编的,”他的耳朵有点红,“本想收谷子时给你的……现在先给你吧。”
苏瑶捏着那小谷穗,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她知道,这谷穗里藏着的,是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实在的心意。
就像今晚她守着他,他牵着她,不用多说啥,就知道彼此在心里有多重要。
夜风穿过院子,吹得晾衣绳上的毛巾轻轻晃。苏瑶牵着陆逸尘的手往屋里走,月光在地上铺了层银霜,把两人的脚印都照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有暑热,还会有劳累,但只要身边有他,有这份牵念,再难的日子,也能过得像这月光下的小路,踏实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