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发绿色的信号弹,拖着清晰的尾焰,尖锐地撕裂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在北面小鬼子营地的上空划出三道刺眼的轨迹。
信号就是命令。
几乎在信号弹升空的瞬间,所有正在与残存小鬼子交火、或是在营地内执行破坏任务的特种团士兵,动作都出现了极其短暂且同步的停顿。
下一秒钟激烈的枪声骤然减弱。
距离严明翊最近的一营士兵,在打空了手中弹匣里的最后几发子弹,将两名试图从指挥所废墟里冲出来的小鬼子军官扫倒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弯腰,以标准的战术低姿,向后疾退数步,迅速隐入旁边一顶燃烧的帐篷投下的阴影之中。
他身边的战友立刻补位,用精准的短点射压制住可能存在的威胁,为其提供掩护。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
这就是严明翊一手训练出来的部队。
进攻时如烈火燎原,迅猛无情;
撤退时如鬼魅消散,干净利落。
每一个小组,每一个小队,都清楚自己的撤退路线和掩护职责。
他们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在接收到“撤退”指令的瞬间,各个部件便开始按照预设的程序运转。
严明翊本人是最后一个离开指挥所废墟区域的。
他没有立刻转身就跑,而是半蹲在一个被炸塌的沙包工事后面,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快速扫过整个混乱的战场。
他需要确认,大部分部队已经开始了有序的撤离,并且没有出现明显的被敌人咬住无法脱身的情况。
火光映照着他沾满硝烟和些许血渍的脸庞,那双眼睛在跳动的火焰光芒下,冷静得可怕。
他看到了周卫国带着人从炮兵阵地方向撤下来,几人一组,相互警戒着侧翼和后方,迅速向北移动。
他也看到了周天翼那边,弹药库殉爆引发的大火成了最好的背景板,他的部队正利用这混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营地边缘的黑暗中。
严明翊低喝一声:“撤!”对身边仅剩的几名警卫员和通讯兵下达了最终指令。
他站起身,但没有立刻狂奔。
他先是利用残垣断壁和燃烧物的遮挡,快速变换了几个位置,确认没有隐蔽的小鬼子狙击手盯上自己,然后才以一个流畅的转身,带着最后的小组,汇入了撤退的洪流。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慌乱,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地面上,身体始终保持着一个易于发力并且能随时应对突发情况的姿态。
这是千锤百炼形成的战斗本能。
在他们身后,小鬼子的营地已经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爆炸声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密集,但零星的殉爆仍不时发生,每一次沉闷的巨响都让残存的小鬼子心惊肉跳。
失去了有效指挥,建制被打得七零八落,再加上巨大的心理冲击和惨重的伤亡,这些平日里骄狂不可一世的小鬼子士兵,此刻完全陷入了混乱和恐慌。
他们有的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营地乱跑,呼喊着自己小队或中队长的名字;
有的则趴在地上,惊恐地朝着任何有动静的黑暗处胡乱开枪;
更多的是在忙着扑灭自己身上的火,或者拖拽哀嚎着的伤员。
根本没有人,也没有能力去组织起对撤离者的有效追击。
特种团的这次夜袭,不仅摧毁了他们的装备和指挥系统,更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他们的战斗意志和组织度彻底打崩了。
而此时在通往东面小鬼子旅团营地的道路上,枪声也渐渐停歇。
负责阻击的川军第七二七团团长,一个脸庞黝黑、身材精干的中年汉子,侧耳倾听着北面主营地方向的动静。
当那连续不断的激烈交火声被零星的爆炸和嘈杂的人声取代,并且逐渐远去时,他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的声音沙哑的命令:“弟兄们,任务完成了!撤!按预定路线,回城!”
命令被低声而迅速地传递下去。
这些穿着破旧军装、拿着老套筒汉阳造的川军士兵,立刻停止了射击,悄无声息地从他们临时挖掘的散兵坑、利用石块、土坎构成的简易阵地中退了出来。
他们没有点火把,也没有大声喧哗,只是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微弱的星光,分成数股小队,如同渗入大地的水流一般,迅速而安静地向着藤县城墙的方向撤去。
他们的动作或许不如特种团那样充满现代战术的规范感,但却带着一种长期游击、山地作战所磨练出的独特韧性与灵巧。
被他们阻击了近一个小时的小鬼子增援联队,此刻也察觉到了对面的异常。
枪声突然没了,黑暗中再也看不到那零星却异常顽强的阻击火力点。
“联队长阁下,敌人的阻击似乎停止了!”一名大队长向联队长酒井次郎汇报。
酒井次郎,一个留着卫生胡、眼神凶狠的小鬼子大佐,此刻脸色铁青。
他听着北面主营地方向依旧传来的爆炸声和冲天火光,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北路部队的营地地肯定出大事了。
“八嘎!这些该死的泥腿子军队,他们只是在拖延时间!”酒井咬牙切齿,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追击那些如同地老鼠般溜走的川军。
友军地的安危,以及那里可能存在的巨大损失,像一把利剑悬在他的心头。
“不要管这些骚扰的支那兵了!全军,加快速度!跑步前进!目标,北面营地!快!”酒井嘶吼着,挥舞着手中的指挥刀。
整个小鬼子联队立刻放弃了谨慎的搜索前进队形,乱哄哄地沿着道路,拼命向北面那火光最盛的地方狂奔而去。
他们现在只想知道,主营地到底怎么样了。
当酒井联队气喘吁吁地冲入北面营地时,即使是这些刚从战场上下来,见惯了血腥的小鬼子老兵,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哪里还是一个军营?
这分明是修罗场,是炼狱。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硝烟味、汽油燃烧的刺鼻味、皮肉烧焦的糊臭味,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视线所及,一片狼藉。
帐篷大部分都被烧毁,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和冒着青烟的破布。
地面上遍布弹坑,积着混合了血液的泥水。
小鬼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得到处都是,有的在睡袋里就被炸得血肉模糊,有的倒在帐篷门口,保持着向外冲的姿势,背后却布满了弹孔,有的则和被炸毁的装备残骸纠缠在一起,烧成了焦黑的炭块。
十几辆九五式轻型坦克和八九式中型坦克,变成了一个个仍在燃烧的铁棺材,有的炮塔被掀飞,有的履带断裂,车身扭曲。
卡车更是重灾区,几十辆卡车歪歪扭扭地停在营地各处,很多都被彻底焚毁,只剩下漆黑的框架。
原本应该是炮兵阵地的区域,此刻只剩下几门被炸歪、炸裂的火炮,炮管无力地指向天空。
最令人心悸的是,在营地偏西侧的区域,一个巨大的弹坑还在冒着黑烟,周围散落着无数破碎的木箱和变形的炮弹壳——那里显然是弹药储存点,发生了灾难性的殉爆。
即便现在,偶尔还有零星的子弹或小口径炮弹被高温引爆,发出噼啪或沉闷的炸响,引得周围的小鬼子下意识地缩紧脖子。
而比这些静止的惨状更冲击人心的,是那些还活着的声音。
伤兵的哀嚎和呻吟此起彼伏,充斥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有的断了腿,在地上爬行,留下长长的血痕;
有的被烧伤,发出非人的惨叫;
有的肠子流了出来,徒劳地用手往肚子里塞……缺乏有效的医疗救护,很多人只能在痛苦和绝望中慢慢等待死亡。
“这…这…”酒井次郎看着这一切,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他身边的军官们也都面色惨白,目瞪口呆。
短暂的震惊过后,一股无法抑制的、炽烈的怒火猛地从酒井的心底窜起,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
巨大的损失,皇军的耻辱,以及一种被未知敌人狠狠羞辱后的挫败感,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八嘎呀路!!!”
酒井次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猛地抽出了自己的将佐指挥刀。
他双眼赤红,额头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得扭曲。
他几步冲到旁边一辆还在燃烧的卡车残骸旁,双手握紧刀柄,对着那扭曲的金属框架疯狂地劈砍起来!
“铿!锵!哗啦——”
军刀与钢铁碰撞,迸射出点点火星,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一边砍,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胆小鬼!支那猪!有本事出来和皇军正面决战!!躲躲藏藏的懦夫!八嘎!八嘎呀路!!”
他的行为与其说是在发泄,不如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无能狂怒。
他找不到敌人,甚至不清楚敌人究竟是谁,有多少人,只能对着这些不会还手的残骸发泄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愤怒。
砍了十几刀,直到锋利的军刀都崩出了几个缺口,酒井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他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扫视着周围惶恐不安的士兵和军官,突然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少佐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是谁?告诉我!是谁干的?他们往哪里跑了?说啊!”
那少佐被他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回答:“报…报告联队长…不…不清楚…他们像是幽灵一样…打完了就消失了…北…北面…”
“废物!都是废物!”酒井狠狠一把将他推开,少佐踉跄着摔倒在地上,不敢起身。
酒井次郎拄着卷刃的军刀,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可见。
他环视着这片如同被飓风洗礼过的废墟,看着那些在死亡和痛苦中挣扎的士兵,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寒彻骨的恐惧,终于压过了短暂的狂怒,缓缓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发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现实的血腥和残酷,就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他深吸了一口充满焦糊和血腥味的空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声音因为之前的咆哮而变得异常嘶哑难听,但却带着一种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沉重:
“命令…第一大队,立刻组织人手,抢救伤员!建立临时救护所!”
“第二大队,负责灭火!清理出安全区域!”
“第三大队,收殓…收殓玉碎士兵的遗体…集中堆放…”
“所有单位,统计损失情况,立刻向我汇报!”
“警卫中队,立刻在营地外围布设警戒线,设置明暗哨,防止敌人去而复返!”
一道道命令下达,残存的小鬼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开始机械地执行命令。
士兵们默默地抬起担架,扑打尚未熄灭的火苗,将一具具同伴的尸体拖到空地上排列整齐。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魂未定和深深的恐惧。
白天地雷战的阴影尚未散去,夜间这如同噩梦般的突袭,更是将“神出鬼没的支那魔鬼”这一形象,死死地烙在了他们的心底。
天色渐渐放亮,黎明的曙光勉强穿透浓厚的硝烟,照亮了这片狼藉的营地。
火焰大部分被扑灭,只剩下缕缕黑烟顽强地升腾着。
哀嚎声减弱了一些,不是因为伤兵得到了妥善救治,而是因为很多伤势过重的人,已经永远地安静了下去。
初步的损失报告,被一名脸色苍白的参谋官颤抖着递到了酒井次郎手中。
酒井只是扫了一眼最上面的几个数字——人员伤亡预估、战车损毁数量、火炮损失数量、弹药损失比例……他的手指就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报告纸的边缘被他攥得皱成一团。
他没有再看下去,而是抬头望向南面藤县的方向,眼神复杂,里面混杂着愤怒、怨恨,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
这份充斥着耻辱和鲜血的报告,即将以电报的方式,被发往远在曲阜的第十师团指挥部,摆放在师团长矶谷廉介的办公桌上。
藤县之战的开端,完全偏离了小鬼子预想的,那场应该是一边倒摧枯拉朽式的胜利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