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下了三日,山间的雾气浓得化不开,像李秋月此刻堵在胸口的郁气,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她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眼尾那点平日里总是带着暖意的红,此刻却像是被霜打蔫的花瓣,失了鲜活的色泽。
灶上的铁锅“咕嘟”响着,煮着的玉米糊糊散出淡淡的香气,可这香气飘到鼻尖,却只让她胃里一阵发紧。三天前大山从邻村回来时,裤脚沾着的不是自家田埂上的黄泥巴,而是刘佳琪家后山坡特有的青灰色草屑——她认得那草,去年去邻村换种子时,刘佳琪家院子周围种了一圈,叶片边缘带着细细的锯齿,沾在布上极难拍掉。
“秋月,水开了没?”大山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几分不耐。他这几日总是这样,要么对着墙角的锄头发呆,要么就借口去山上砍柴,一去就是大半天。
李秋月握着柴禾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她应了声“就好”,把最后一截松枝塞进灶膛,站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这身子骨,自去年生了场病后就落下了毛病,一到阴雨天就酸得厉害。可大山像是忘了,从前每逢雨天,他总会早早烧好热水,蹲在她跟前给她揉膝盖,说“我媳妇的腿可不能冻着”。
她端着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走进堂屋,大山正坐在门槛上抽烟,烟杆是他用山上的老竹做的,烟嘴处被摩挲得发亮。那是他们刚成亲时,他花了三天时间琢磨出来的,说要让她以后跟着他,日子像这烟杆一样,越用越顺手,越品越有滋味。
“先吃饭吧。”李秋月把碗放在他面前的矮凳上,声音轻得像雨丝。
大山没抬头,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侧脸,那张曾经让她觉得踏实可靠的脸,此刻竟有些陌生。“你吃吧,我不饿。”他说,烟杆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她此刻的心,一点点碎成粉末。
李秋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肩膀比从前宽了些,可也佝偻了些,不知是山上的活儿累的,还是心里藏了别的事。她想起前几日去邻村赶集,王婶偷偷拉着她说的话:“秋月啊,你可得看紧点大山,我前儿个看见他和刘佳琪在河边说话呢,刘佳琪手里还拿着块花布,像是要做新衣裳。”
当时她只笑着说“王婶你看错了吧”,可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见过刘佳琪,邻村最出挑的姑娘,皮肤白,眼睛亮,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不像她,常年在地里干活,手上脚上都是茧子,脸也被晒得黑黄。
“大山,”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开了口,“后日是我娘的忌日,你陪我回趟娘家吧。”
大山磕烟灰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日我要去镇上卖柴,怕是去不了。”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她娘的忌日,他年年都记得,前几年哪怕天上下刀子,他都会提前备好祭品,陪着她走两个时辰的山路回娘家。今天怎么就忘了?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想记得?
“卖柴不能换个日子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山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烦躁:“你不懂,镇上的粮站就那日收柴,过了那日就不收了。”他说完,把烟杆往腰上一别,站起身就往外走,“我再去山上看看,晚些回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夹着雨丝灌了进来,吹得李秋月打了个寒颤。她看着桌上渐渐冷却的玉米糊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碗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还记得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家穷得叮当响,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可他对她好,上山砍柴时总不忘给她摘些野果子,下地干活时总把最轻松的活留给她。有一次她半夜发烧,他背着她走了三个时辰的山路去镇上看大夫,回来时脚上磨出了好几个大水泡,却笑着说“只要你没事,我这点疼算啥”。
那时候的日子苦,可心里甜。她以为他们会就这样一辈子,守着这深山里的几亩田,生几个孩子,等到老了,就坐在门槛上一起看夕阳。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雨越下越大,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响。李秋月走到院子里,看着大山消失在雾气中的背影,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她转身回屋,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红布包,里面裹着她出嫁时娘给她的银镯子。那镯子是娘的陪嫁,传了三代,娘说戴着它,就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夫妻和睦。
她把镯子戴在手腕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一点也暖不热她的心。她走到镜子前,镜子是好几年前赶集时买的,边缘已经掉了漆,照出来的人影有些模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头发里也掺了几根银丝,哪里还有半分年轻时的模样。
“难怪他不喜欢了。”她喃喃自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泪又掉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李秋月赶紧擦了擦眼泪,以为是大山回来了。可开门一看,却是邻村的张嫂,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秋月,不好了!”张嫂一进门就拉住她的手,“刚才我去山上采蘑菇,看见大山和刘佳琪在山腰的破庙里呢,两人吵得厉害,刘佳琪还哭了,你快去看看吧!”
李秋月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她扶着门框,好半天才站稳。张嫂说的破庙,她知道,那是从前山民们祭拜山神的地方,后来年久失修,就荒废了。他们怎么会去那里?
“我……我不去。”她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得像纸。她怕,怕看见她最不想看见的画面,怕最后一点念想也被打碎。
“你怎么能不去呢?”张嫂急得直跺脚,“那刘佳琪指着大山的鼻子骂,说他骗她,我听着都揪心。你快去看看,别出什么事。”
李秋月咬着嘴唇,嘴唇都咬出了血印。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张嫂,谢谢你告诉我。我去看看。”
她回屋拿了件蓑衣披上,跟着张嫂往山上走。山路泥泞难行,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可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快到破庙时,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是刘佳琪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山哥,你不是说你会和她离婚吗?你骗我!你根本就不想和她分开!”
然后是大山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和无奈:“佳琪,你别闹了。我和秋月这么多年的夫妻,哪能说分就分?”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对我好?”刘佳琪的声音更响了,“你送我花布,带我去看山涧的瀑布,还说我比她漂亮,比她温柔。你现在说这些,是在耍我吗?”
李秋月的脚步顿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原来王婶说的是真的,他真的送了刘佳琪花布,真的和她说了那些话。那些话,他从前也对她说过,说她是这山里最漂亮的姑娘,说她的手最巧,说他这辈子就认定她了。
她站在庙门外,雨水顺着蓑衣的边缘往下流,像她的眼泪。她想冲进去质问大山,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可她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
庙里的争吵还在继续。刘佳琪哭着说:“我不管,你必须和她离婚!否则我就去村里说,说你和我不清不楚,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
大山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佳琪,你别逼我。秋月她……她没做错什么。”
“她没做错什么?”刘佳琪冷笑一声,“她就是个黄脸婆,除了会做饭洗衣,还会什么?她能给你带来什么?我不一样,我爹是村支书,我能让你去村里的砖厂上班,不用再在山里刨食吃。你好好想想,是跟着她一辈子受苦,还是跟着我过好日子?”
李秋月的心彻底凉了。原来如此,原来他和刘佳琪在一起,是为了更好的日子。她以为他们的感情能抵得过贫穷,抵得过岁月,可到头来,在现实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她缓缓转身,不想再听下去。她怕再听一秒,她就会崩溃。张嫂在一旁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陪着她往回走。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走,李秋月好几次差点摔倒,都是张嫂扶着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脑子里全是大山和刘佳琪的对话,全是从前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美好的回忆,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尖刀,刺得她体无完肤。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脱下蓑衣,挂在屋檐下,然后走进堂屋,坐在门槛上,像大山白天那样。她没有点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了大山的脚步声。他推开房门,看见坐在黑暗中的李秋月,愣了一下,然后点燃了油灯。
灯光亮起,照亮了李秋月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大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说:“你怎么没点灯?饭吃了吗?”
李秋月没有看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大山,我们离婚吧。”
大山的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油灯差点掉在地上。他看着李秋月,脸上满是震惊:“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李秋月重复了一遍,终于抬起头看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刘佳琪说得对,我给不了你好日子。你和她在一起,能去砖厂上班,不用再在山里受苦。”
大山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他上前一步,想要拉李秋月的手,却被她躲开了。“秋月,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用解释了。”李秋月打断他,“我都知道了。山腰的破庙里,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大山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李秋月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是她的几件衣服和那个红布包着的银镯子。“我明天就回娘家。家里的田地,房子,还有那头牛,都留给你。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们夫妻一场,好聚好散。”
她把包袱背在肩上,就要往外走。大山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秋月,你别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和刘佳琪不清不楚,我不该让你受委屈。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不离婚,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李秋月看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多想原谅他,多想回到从前那样的日子。可她知道,破镜难重圆,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
“大山,晚了。”她轻轻推开他的手,“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她转身往外走,大山想要再拉她,却怎么也拉不住。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混杂着外面的雨声,听起来格外悲伤。
李秋月走出院子,没有回头。她知道,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深山里的家,曾经是她的全世界,如今却变成了她最想逃离的地方。
雨还在下,霜风卷过,院子里那棵老桂树的叶子落了一地。桂花早已谢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雨中摇曳,像极了她此刻的人生,茫然无措,看不到一点希望。
她沿着山路往前走,一步一步,坚定而决绝。虽然前路未知,虽然心里充满了悲伤,但她知道,她必须走下去。为了自己,为了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也为了彻底告别这段让她心碎的感情。
夜色深沉,山路漫漫,李秋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她不知道,在她身后,大山正站在院门口,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泪水模糊了双眼,嘴里一遍遍地念着她的名字:“秋月……秋月……”
可他的呼唤,终究还是被风吹散,被雨打落,再也传不到她的耳边。而那座深山里的家,那棵老桂树,还有那段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都随着这场秋雨,渐渐沉淀在岁月的长河里,只留下无尽的悲伤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