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只腌好的腊鱼挂在屋檐下时，山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针尖扎似的疼。她抬手拢了拢褪色的蓝布头巾，目光越过院角那棵落尽了叶子的老柿子树，望向通往山外的那条羊肠小道。
已经是腊月廿三了，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按山里的规矩，这天该蒸黏糕、贴灶王像，可灶房里冷冷清清的，只有陶罐里剩下的半瓢玉米面。大山早上背着猎枪出去时说要去后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只野物回来过年，可直到日头西斜，山路上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娘，爹什么时候回来呀？”五岁的小豆子抱着她的裤腿，小脸蛋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两串清鼻涕。
李秋月蹲下身，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儿子的鼻子，声音放得柔缓：“快了，你爹本事大着呢，肯定能给咱带只肥兔子回来。”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后山的雪下了快半个月，野兽都躲在窝里不出来，哪那么容易打到猎物？再说，大山这阵子的心，好像根本不在打猎上。
她想起三天前的傍晚，也是这样的雪天。她去村口的水井挑水，远远看见大山和邻村的刘佳琪站在老槐树下说话。刘佳琪穿着件新买的红棉袄，衬得那张本就白皙的脸像抹了胭脂，她手里攥着块花手帕，时不时抬头瞟一眼大山，嘴角带着笑。而大山呢，他居然也在笑，那笑容是李秋月多久没见过的——不是对着她和孩子的敷衍，也不是扛着锄头时的疲惫，是带着点轻快、甚至有些腼腆的笑。
当时李秋月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挑着水桶的手不停发抖，水洒出来溅在裤脚上，冻成了冰碴子。她没敢上前，悄悄躲在树后，直到刘佳琪转身走了，大山还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从那天起，大山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话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她问他话，他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干脆不答，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李秋月不是傻子，她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变味，就像秋天里挂在枝头的果子，不知不觉就烂了心。
“吱呀”一声，院门外传来木门转动的声音。小豆子立刻挣脱她的手，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爹！”
李秋月站起身，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她看见大山走进来，肩上的猎枪空荡荡的，身上落满了雪，头发和眉毛都白了。他的脸色很难看，像是受了冻，又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爹，你打到兔子了吗？”小豆子拽着他的衣角，仰着小脸问。
大山的眼神暗了暗，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头：“今天雪太大，兔子都藏起来了。明天爹再去，一定给你打回来。”
李秋月走过去，接过他肩上的猎枪，枪身冰凉。她没说话，转身走进灶房，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火。火苗“噼啪”地舔着锅底，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大山跟着走进来，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秋月，我……”
“饿了吧？我去热剩下的玉米糊糊。”李秋月打断他的话，拿起灶台上的陶碗。
大山没再说话，走到桌边坐下，双手插进头发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豆子趴在桌边，小声问：“爹，你怎么不开心呀？是不是刘佳琪阿姨又跟你说什么了？”
李秋月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顿，玉米糊糊差点洒出来。她转头看向大山，眼神里带着一丝质问。
大山的脸瞬间涨红了，他瞪了小豆子一眼：“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了什么！”
小豆子被他吼得吓了一跳，眼圈立刻红了：“我没有乱说……昨天我看见你给刘佳琪阿姨送了块腊肉，还是娘你腌的那块最肥的……”
李秋月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雷劈了。那块腊肉是她攒了很久的，本来打算留着过年给小豆子吃的，他居然送给了刘佳琪？
她放下碗，一步步走到大山面前，声音发颤：“小豆子说的是真的？”
大山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头，声音很小：“佳琪她……她爹病了，家里没什么年货，我就……”
“就把给我儿子过年的肉送出去了？”李秋月的声音陡然拔高，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大山，你告诉我，你到底把我和小豆子当成什么了？这家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我一针一线、一瓢一筐攒下来的？你倒好，转手就送给别人！”
“秋月，你别激动，我不是故意的……”大山想伸手拉她，却被她甩开了。
“不是故意的？”李秋月抹了把眼泪，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你和刘佳琪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天前在老槐树下，你们聊得那么开心，聊的什么呀？是不是在商量着怎么把我这个黄脸婆赶出去，好让她进门？”
“你胡说什么！”大山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我和佳琪就是普通朋友，你别胡思乱想！”
“普通朋友会让你天天魂不守舍？普通朋友会让你把家里唯一的腊肉送出去？”李秋月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大山，我们结婚七年了，我跟着你在这深山里吃了多少苦？你穷，我没抱怨过；你累，我没嫌弃过；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我带着小豆子挖野菜充饥，也没说过一句重话。可你呢？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她越说越激动，身体不停地发抖。七年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闪过：刚结婚时，大山用板车拉着她进山，说要给她盖一间最暖和的房子；怀孕的时候，大山每天天不亮就去砍柴，换些钱给她买鸡蛋；小豆子出生后，大山抱着孩子笑得像个傻子，说以后要让他们娘俩过上好日子……那些曾经温暖的画面，如今想起来却像一把把刀子，割得她心口生疼。
大山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确实对刘佳琪动了心，刘佳琪年轻、漂亮、会说话，不像李秋月，整天就知道围着灶台和孩子转，脸上布满了风霜，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柴火味。可他也知道，李秋月跟着他受了不少苦，他不该这么对她。
“秋月，对不起……”他最终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对不起有什么用？”李秋月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冰冷，“大山，你告诉我，你到底选谁？是我和小豆子，还是刘佳琪？”
大山沉默了。他看着李秋月憔悴的脸，又想起刘佳琪明媚的笑容，心里像被撕裂成了两半。他知道自己该选李秋月，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李秋月和大山对视一眼，都愣住了。这么晚了，谁会来？
大山走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居然是刘佳琪。她还是穿着那件红棉袄，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大山哥，秋月姐，我来送点东西。”
李秋月看见她，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她走到门口，冷冷地看着刘佳琪：“刘小姐，我们家不欢迎你，请你回去。”
“秋月姐，你别生气，”刘佳琪把篮子递到大山面前，“这是我娘蒸的黏糕，给你们送点过来。还有，大山哥送我的腊肉我不能要，我爹的病好多了，家里也有年货了，你把它拿回去吧。”
大山接过篮子，看着里面的黏糕和那块用油纸包着的腊肉，心里五味杂陈。
刘佳琪又看向李秋月，语气诚恳：“秋月姐，我知道你误会我和大山哥了。其实我和大山哥就是朋友，我知道他有家庭，有你和小豆子，我从来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生活。之前大山哥帮我，我很感激他，但我以后不会再让他为难了。”
李秋月看着刘佳琪的眼睛，她的眼神很真诚，不像是在说谎。可就算是这样，她心里的疙瘩也解不开。大山对刘佳琪的心思，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普通朋友之间该有的眼神。
“你走吧。”李秋月转过身，不想再看见她。
刘佳琪叹了口气，对大山说：“大山哥，好好对秋月姐和小豆子，他们才是你最该珍惜的人。”说完，她转身走进了雪夜里。
大山关上门，手里拿着那个篮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李秋月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却怎么也吃不下。小豆子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眉头还皱着。
“秋月，你看，佳琪她都解释了，我们真的没什么。”大山走过去，想拉她的手。
李秋月猛地抽回手，眼神里带着失望：“大山，你以为我生气的是她吗？我生气的是你！是你对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是你忽略了我和小豆子的感受，是你忘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大山，我累了。我不想再猜你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想再为这些事情难过。你要是还想好好过日子，就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好好对我和小豆子。要是你做不到……”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要是你做不到，那我们就分开吧。我带着小豆子回娘家，虽然日子苦点，但至少不用受这种委屈。”
大山听到“分开”两个字，心里猛地一紧。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他走到李秋月身后，从后面轻轻抱住她：“秋月，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胡思乱想，不该忽略你和小豆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和佳琪来往了，我以好好打猎，好好挣钱，让你和小豆子过上好日子。”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地抱着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李秋月靠在他怀里，眼泪又流了下来。她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也能感觉到他的悔意。七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她看着窗外的雪，心里像被雪水浸泡着，又冷又疼。
“大山，”她轻声说，“我再信你一次。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再让我失望，我就真的不会再回头了。”
大山用力点头，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声音沙哑：“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屋里的温度也降了下来。李秋月转过身，看着大山布满风霜的脸，伸手摸了摸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快把湿衣服换了吧，别冻感冒了。我去把黏糕热一下，咱们吃点东西。”
大山点点头，松开她，去里屋换衣服。
李秋月走到灶房，重新往灶膛里添了柴火。火苗又旺了起来，映得她的脸暖暖的。可她心里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被雪压过的树枝，就算雪化了，痕迹也还在。
她不知道大山能不能真的说到做到，也不知道他们的日子能不能回到从前。她只知道，为了小豆子，为了这个家，她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窗外的雪还在下，柴门外的台阶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几片枯黄的叶子落在雪上，显得格外凄凉。李秋月看着那扇紧闭的柴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场雪快点停，希望他们的日子能像春天的草木一样，重新焕发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