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碎雪沫子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秋月纳鞋底时棉线穿过布料的响动。李秋月把最后一针线在布面上用力勒紧,咬断线头时,齿间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许是方才挑灯时,指尖被灯花烫出的小水泡破了,渗出血珠沾在棉线上。
油灯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幅被揉皱又展平的旧画。她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转身时瞥见桌角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底还沉着半块没泡开的玉米糊糊,是大山傍晚回来时剩下的。
灶房里的水缸结了层薄冰,秋月舀水时指尖触到冰面,猛地缩回手。她望着水缸里自己的倒影,鬓边不知何时多了两根白发,像极了去年深秋落在鬓角的芦花。前几日去镇上赶集,卖布的王掌柜还笑着说:“秋月嫂子,你这模样,说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家也有人信。”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摸到眼角细细的纹路,心里像被山枣刺扎了似的,又酸又涩。
“吱呀”一声,木门被风推开条缝,卷进几片碎雪。秋月赶紧过去关门,却看见门槛上放着个蓝布包,布包角绣着朵小小的野菊花——是刘佳琪的针线活。她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了冰窟窿,指尖颤抖着解开布包,里面躺着半枚银簪,簪头刻着的“山”字被磨得发亮。
这枚簪子是大山二十岁生日时,秋月用攒了半年的鸡蛋钱打的。那时他们刚成亲不久,大山攥着簪子笑得像个孩子,说要把簪子分成两半,一半给她,一半自己戴着,“这样就算我上山打猎走得远,也能想着你”。后来簪子真的断了,是大山一次追野猪时被树杈挂住,簪子摔在石头上断成两半。他捧着断簪子回来,眼圈红得像染了血,秋月笑着说“没事,断了才好,这样你就再也跑不掉了”,可夜里却躲在被子里哭了半宿。
如今这半枚簪子躺在蓝布包里,像个无声的巴掌,狠狠扇在秋月脸上。她想起上个月在山坳里撞见的情景——大山背着刘佳琪,刘佳琪的手紧紧搂着大山的脖子,脸上带着笑,鬓边插着的正是她亲手绣的野菊绢花。那时她手里还提着给大山送的午饭,篮子里的窝头滚落在地上,沾了满是泥土,像她那颗摔碎的心。
“秋月?”门外传来大山的声音,带着几分酒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秋月赶紧把蓝布包藏在身后,转身时脸上已经堆起了笑,可那笑容却比窗外的雪还要冷,“你回来了?锅里温着红薯粥,我给你盛一碗。”
大山走进屋,身上带着股陌生的脂粉味,不是她用的桂花胰子的味道,是镇上杂货铺卖的香粉味,刘佳琪身上总带着这个味道。他不敢看秋月的眼睛,只是挠了挠头,含糊地说:“今天跟村里的人去镇上喝酒了,回来晚了。”
秋月端着红薯粥过来,粥碗放在桌上时,发出“哐当”一声响,粥汁溅出来,烫在她的手背上,可她却像没感觉到似的,只是盯着大山的脸,轻声问:“大山,你还记得这枚簪子吗?”她把藏在身后的半枚银簪拿出来,放在桌上,簪子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大山此刻的眼神。
大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被雪冻住了似的,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只是伸手想去拿那枚簪子,可指尖刚碰到簪子,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秋月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似的疼,可脸上却笑得更厉害了,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滴在粥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我知道,我都知道。”秋月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树叶,“你和佳琪的事,村里的人都在说,我装作没听见,可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以为,只要我做得再好些,你就会回心转意,可我错了,大山,我真的错了。”
大山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抓住秋月的手,声音哽咽着说:“秋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佳琪只是……只是朋友,你别多想。”
“朋友?”秋月甩开他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朋友会让你背着她?朋友会戴着你送的绢花?朋友会把我给你的簪子拿给她?大山,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们这十几年的感情吗?”
大山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是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秋月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的疼越来越厉害,她想起刚成亲时,大山每天上山打猎回来,都会给她带一朵野菊花,说“秋月,你比这花还好看”;想起她生儿子时,大山在产房外急得团团转,听到孩子的哭声时,哭得像个傻子;想起去年冬天她生病,大山背着她走了几十里山路去镇上看大夫,路上摔了好几跤,却紧紧把她护在怀里,说“秋月,你可不能有事,你要是有事,我可怎么活啊”。
那些曾经的美好,像电影似的在她脑海里闪过,可如今却都变成了一把把尖刀,把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她拿起桌上的半枚银簪,猛地摔在地上,簪子撞在石头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碎成了更小的碎片,像她那颗再也拼凑不起来的心。
“大山,我们算了吧。”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决绝,“你既然喜欢佳琪,就跟她过去吧,我不拦着你。这个家,你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也没关系,我和儿子能过好。”
大山猛地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抓住秋月的手,用力摇着,说:“秋月,你别这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再也不和佳琪来往了,我就守着你和儿子,好好过日子。”
秋月看着他的眼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她轻轻推开大山的手,说:“大山,太晚了,真的太晚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大山还想说什么,可看着秋月决绝的眼神,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秋月一眼,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出去,门被风关上,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极了他们爱情的落幕。
秋月坐在地上,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的银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个山村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一片荒芜,没有一丝生机。她想起儿子昨天还问她:“娘,爹怎么最近都不陪我玩了?”她当时笑着说:“爹最近忙,等忙完了就陪你玩。”可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他的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疼他了。
夜越来越深,山风越来越大,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极了有人在哭。秋月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眼泪流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慢慢站起身,走到灶台前,开始生火做饭。锅里的红薯粥冒着热气,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是觉得心里像被冻住了似的,再也热不起来了。
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心里默默想着: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是大山的妻子了,她只是儿子的娘,她要带着儿子,好好活下去,哪怕日子再苦,也要走下去。只是那枚碎成一片的银簪,还有那段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会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她的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