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李秋月已经踩着露水走到了西坡。锄头柄上的木茬硌得掌心发疼，她却像是没知觉似的，一下下往地里刨。昨夜里那场雨把土泡得酥软，翻起的泥块里裹着几粒没烂透的玉米——那是上个月被大山赌输后，她偷偷藏在石缝里的种粮。
山风顺着坡谷滚下来，带着松针的腥气。她直起身捶了捶后腰，那里的钝痛比往常更甚，像是有把生锈的凿子在骨头上慢慢磨。坡下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她攥紧锄头往那边望，雾霭里晃出个穿蓝布衫的人影，是隔壁的王大娘。
“秋月，你咋这早就上山了？”王大娘挎着竹篮，篮子里盛着刚割的艾草，“你家大山又没在家？”老人的目光在她沾满泥的裤脚上打了个转，叹了口气，“昨儿后半夜，我听见你家方向有动静，是不是又……”
秋月低下头继续刨地，土块溅在鞋面上：“大娘放心，没事。”她知道王大娘想说啥，这山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山和刘佳琪那些事，早被嚼得像锅里的烂红薯。前阵子还有婆姨故意在井台边唱酸曲，歌词里“野鸳鸯”“偷腥猫”的字眼，像石子一样往她心上砸。
王大娘放下半捆艾草：“这东西煮水熏屋子好，驱驱晦气。”她往坡下瞥了眼，压低声音，“今早看见刘佳琪男人往镇上走了，背着个包袱，脸拉得老长。你说这叫啥事儿……”
锄头突然卡在石头缝里，秋月猛地一拽，虎口震得发麻。刘佳琪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瓦匠，去年在工地摔断了腿，在家躺了大半年，脾气躁得像炮仗。前几天她去河边捶衣裳，听见刘佳琪在屋里跟男人吵架，摔碗的声响隔着河都能听见。
“大娘，我先干活了。”她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脸。王大娘叹了口气，踩着露水走了，竹篮晃动的声音在雾里一点点淡下去。
日头爬到树梢时，秋月才把半分地刨完。她坐在石头上啃干粮，是昨晚剩下的红薯面窝头，硬得硌牙。坡下突然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她探出头往下看，看见大山搂着刘佳琪从车上跳下来，两人往刘佳琪家的方向走，刘佳琪的手一直勾在大山腰上，笑得花枝乱颤。摩托车是镇上赌场老板的，她认得那车斗上的红漆。
手里的窝头“啪”地掉在地上，滚进泥水里。她想起昨天大山拿走的银镯子，想起他说去镇上当钱，原来却是带着刘佳琪去镇上快活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喘不上气，后腰的疼也跟着翻涌上来，疼得她蜷起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抬头看见刘佳琪站在坡下，穿着件新做的的确良衬衫，天蓝色的，在满眼苍翠里扎眼得很。
“秋月嫂子，大山哥让我来喊你回家吃饭。”刘佳琪仰着脸笑，眼角的红胭脂被太阳晒得发晕，“我家那口子买了肉，说请你们尝尝。”
秋月没动。她看见刘佳琪手腕上的银镯子，正是她樟木箱里丢的那只，镯子上还留着她不小心磕出的小豁口。
“嫂子咋不动呀？”刘佳琪往上走了两步，声音甜得发腻，“是不是还在生大山哥的气？他昨儿跟我说了，不该拿你的东西，这不，赢了钱就给你赎回来了，还多给我买了件衣裳呢。”她故意挺了挺胸，的确连衬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露出底下玲珑的曲线。
秋月突然站起身，抓起锄头就往山下走。刘佳琪在后面“哎”了一声，她也没回头。走到自家院门口时，看见大山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脚边扔着好几个烟蒂。
“你还知道回来？”大山把烟蒂往地上一碾，语气冲得很，“佳琪好心喊你吃饭，你摆个臭脸给谁看？”
秋月没理他，径直往灶房走。后腰的疼越来越厉害，她扶着门框想喘口气，却听见大山在院里喊：“你那点地有啥好种的？佳琪男人说了，让我跟他去工地干活，一个月能挣不少呢，到时候……”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她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额头撞在灶台角上，疼得眼前发黑。恍惚中看见大山冲进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却伸手把她往起拽。他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还留着烟油的黑渍，可掌心的温度却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像极了多年前那个雨天，他背着她跑回家时的温度。
“你作死啊！”大山的声音里带着点慌，“躺炕上去！”他把她往炕上抱，动作粗鲁却还算稳当。秋月靠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混着股甜香水味，是刘佳琪身上的味道。
她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滴在大山的胳膊上。他像是被烫了一下，动作顿了顿，却没说话。把她放在炕上后，他转身就往外走，院门口传来他和刘佳琪说话的声音，隐约能听见刘佳琪在笑，说“嫂子就是矫情”。
不知过了多久，秋月醒过来。屋里黑沉沉的，只有窗纸透进点昏黄的光。后腰的疼减轻了些，肚子却饿得咕咕叫。她挣扎着坐起来，看见炕边放着碗鸡蛋羹，还冒着热气。
伸手摸了摸，碗是温的。她端起来慢慢吃，鸡蛋羹里放了糖，甜得有些发腻。她知道这不是大山做的，他这辈子都没进过几次灶房。说不定是王大娘送来的，老人总是心善。
吃到一半，院门吱呀响了。她以为是大山回来了，却听见刘佳琪的声音：“嫂子醒了没？我来送点药。”门帘被掀开，刘佳琪端着个黑瓷碗走进来，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汤。
“这是我找赤脚医生开的，治腰疼的。”刘佳琪把碗放在炕边，眼睛在屋里扫来扫去，“大山哥呢？我刚看见他往河边走了。”
秋月没说话，继续吃鸡蛋羹。刘佳琪在炕边坐下，突然叹了口气：“嫂子，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是没办法，我家那口子腿坏了，家里就指望我了，大山哥他……”
“你走吧。”秋月打断她，声音哑得厉害。
刘佳琪愣了下，随即笑了：“嫂子别这样嘛。其实我跟大山哥也就是解解闷，他心里还是有你的。你看他刚才多着急……”
“我让你走！”秋月猛地提高声音，后腰的疼又被扯起来，疼得她倒抽冷气。
刘佳琪的脸沉了沉，站起身：“行，我走。不过嫂子，有些事你也别太较真，男人嘛，就那样。”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笑了笑，“对了，那银镯子我挺喜欢的，大山哥说送我了，谢嫂子割爱。”
门被“砰”地撞上，屋里又恢复了安静。秋月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汤，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掀起床单就吐了起来。吐完后浑身发软，她瘫坐在炕上，看着地上的污渍发呆。
天黑透时，大山才回来。他带着一身酒气，进门就往炕上倒。秋月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出点地方。他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伸手把她往怀里搂。
“别碰我。”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子倔劲。
大山的手停在半空，沉默了会儿，突然坐起来：“我知道你不高兴，可佳琪她……”
“我不想听。”秋月背过身去，“你要是想去工地，就去吧。”
大山没说话，摸出烟来抽。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明灭，映着他轮廓模糊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说：“我不去了。”
秋月愣了下，没回头。
“佳琪男人刚才来找我了，”大山的声音里带着点疲惫，“说让我离他女人远点，不然打断我的腿。”他嗤笑了一声，“他娘的，谁怕谁……”
秋月还是没说话。
“我把镯子拿回来了。”大山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往她手边一塞，“明天给你戴上。”
银镯子冰凉的触感传来，秋月捏在手里，指腹摩挲着那个小豁口。黑暗里，她听见大山叹了口气，躺下去，翻了好几个身才睡着，呼噜声比往常小了些。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纸上沙沙响。秋月睁着眼睛看着房梁，手里紧紧攥着那只银镯子。她想起白天在坡上看见的玉米种，想起王大娘的艾草，想起刘佳琪天蓝色的的确良衬衫。
天亮时，雨停了。秋月起身时，发现大山已经不在炕上了。灶房里飘出粥香，她走过去，看见大山正笨手笨脚地往灶膛里添柴，脸上沾了好几块黑灰。
“醒了？”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躲闪，“我熬了点粥，你趁热喝。”
秋月走到灶台边，看见锅里的粥熬得有些糊，上面飘着几个没打散的鸡蛋花。她盛了一碗，慢慢喝着。粥有点咸，大概是他把盐当成糖放了。
大山蹲在灶门口，看着她喝粥，突然说：“我不去赌了。”
秋月的勺子顿了顿。
“我跟王大娘说了，让她帮我找几亩地，我跟你一起种。”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把黑灰蹭得满脸都是，“等秋收了，就给你扯块好布，做件新衣裳。”
秋月没说话，低头继续喝粥。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粥碗里投下一小块亮斑，像极了多年前那个雨天，他背她回家时，天边透出的那缕光。只是这光很淡，淡得像窗台上凝结的残露，风一吹，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