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把最后一块油毡钉在椽子上时,锤子砸偏了,铁钉子擦着指关节滑出去,在青瓦上撞出一串火星。他甩了甩手,血珠子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新铺的油毡上,洇出一个个暗红色的圆点,像谁用指甲掐出来的。
风从山坳里钻出来,掀动他汗湿的衣角。他低头往山下看,李秋月走的那条路被晨雾裹着,像根断了的白布条。瓦匠王老头在屋檐下收拾工具,铁砧子上的凿子沾着泥,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你婆娘呢?”王老头往烟锅里塞着烟丝,“昨儿说好了让她给我烧锅热水。”大山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烟叼在嘴里,“大概是去地里了。”打火机打了三下才着,火苗舔着烟卷的动作,像极了刘佳琪昨晚含着他手指的样子。
王老头吐出的烟圈在风里散得快,“你这屋顶啊,椽子都朽透了。”他用烟杆敲了敲房梁,“今年能撑过去,明年开春还得漏。”大山没接话,他看见西厢房的门开了道缝,刘佳琪的红袄角在门后闪了一下,像只刚破壳的小母鸡。
早饭是刘佳琪做的,玉米糊糊煮得太稀,能照见人影。大山扒拉着碗里的咸菜,听见刘佳琪在灶房跟王老头搭话,声音甜得发腻。“王大爷您慢吃,吃完了让大山哥给您送瓶好酒。”王老头嘿嘿地笑,“还是佳琪懂事,不像有些人,木头似的。”
大山把碗往桌上一顿,瓷碗在糙木桌上磕出个豁口。刘佳琪赶紧从灶房跑出来,往他碗里夹了块腌肉,“咋了嘛大山哥,谁惹你了?”她的指甲涂着红胭脂,是镇上供销社最贵的那种,昨天他刚给她买的。
王老头识趣地背起工具走了,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山一眼。院门外的石板路上,露水把老人的脚印泡得发涨,像一串没长好的水泡。大山盯着那些脚印,突然想起李秋月的布鞋,鞋底早就磨穿了,前儿个让他给买双新的,他转身就把钱输给了邻村的二赖子。
“她真去地里了?”刘佳琪往他腿上坐,红袄蹭着他的胳膊,带着股雪花膏的香味。大山捏着她的手腕,那地方细得像地里的黄瓜藤,一折就断。“不然还能去哪?”他的声音有点发紧,昨夜李秋月看他的眼神,像腊月里的井水,冰得他后颈发僵。
刘佳琪突然笑出声,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她该不会是吃醋了吧?”大山猛地推开她,刘佳琪踉跄着撞在灶台边,腌菜坛子晃了晃,坛口的盐粒撒在地上,像层没化的霜。
“吃醋?她有啥资格吃醋?”大山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当初要不是我,她早被她哥卖给瘸子当婆娘了!”这话吼出来,他自己倒先愣住了。那年李秋月跪在他家门槛上,辫子上还沾着草籽,眼睛哭得像桃儿,说她哥要帮她换两袋谷子。
刘佳琪捂着嘴笑,眼泪从指缝里挤出来,“是是是,你对她恩重如山。”她往他身上靠,胸脯压着他的胳膊,“可她也不能霸着你啊,你看我男人……”话没说完就被大山捂住了嘴。
西厢房的墙角堆着刘佳琪男人的药罐子,黑黢黢的像座小坟。上个月他去看那男人,瘦得只剩层皮,躺在炕上哼哼,看见他就直翻白眼,说他是畜生。当时刘佳琪就站在旁边,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里面装着她刚绣的并蒂莲。
日头爬到头顶时,大山扛着锄头往菜地方向走。露水打湿的裤脚贴在小腿上,凉得像贴了块冰。路过李秋月种的那片黄瓜地,架子又塌了几竿,嫩黄的花儿泡在泥水里,像一张张被揉皱的脸。
他蹲下去扶架子,手指刚碰到竹竿,就看见泥里埋着个东西。是李秋月的木梳,梳齿断了两根,梳背刻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去年她生日,他用砍柴刀给她刻的,当时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说比镇上买的好看。
锄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大山突然慌了。李秋月从不离身的木梳,怎么会扔在这儿?他想起今早空荡的板柜,想起窗台上那根红头绳,想起她走时没带走的蓝布包——里面裹着她娘临死前给的银镯子。
他往山上跑,胶鞋踩在碎石上打滑,膝盖磕在凸起的树根上,渗出血来也顾不上擦。去年李秋月就是在这山上采蘑菇时崴了脚,他背着她回家,她趴在他背上哭,说要是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当时他还笑她傻,现在才知道,傻的是自己。
“李秋月!”他的喊声撞在山壁上,弹回来的回音带着哭腔。松树林里的麻雀被惊得飞起,黑压压一片掠过头顶,像谁撒了把黑豆子。他看见路边有朵被踩烂的紫花,是李秋月最爱往头发上插的那种,花瓣沾着泥,像块被丢弃的碎布。
跑到半山腰的山泉边,看见李秋月的水桶倒扣在石头上。桶底结着层绿苔,是她用了五年的那只,去年冬天被冻裂了道缝,她用布条缠了又缠,说还能用。大山摸着那道裂缝,突然想起她后腰的疤痕,也是去年冬天,他喝醉了打她,酒瓶子在她背上划开的口子,现在应该还留着吧。
山风卷着松针往他领子里钻,冷得他打哆嗦。他顺着山泉往上游走,看见溪边的石头上放着件蓝布衫,是李秋月昨天穿的那件,衣角沾着他昨晚吐的酒渍。衣服下面压着张纸,是孩子满月时的红帖,被水浸得发涨,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有“李秋月”三个字还能辨认,笔画被泪水泡得发晕。
“你个傻子!”大山把蓝布衫往身上裹,布料上还留着她的体温,混着柴火和汗水的味道。他往山顶跑,看见云雾里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往悬崖边挪。“李秋月!”他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你给我回来!”
人影顿了顿,没回头。风掀起她的衣角,蓝得像片要落的天。大山扑过去抱住她,她的身体轻得像片叶子,手腕细得他一捏就能断。“你要干啥?”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错了秋月,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跟刘佳琪来往了,你跟我回家……”
李秋月慢慢转过身,眼睛里没有泪,只有片死寂的灰。“回不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松针上的雪,“大山,你看这山,十年了,还是老样子。可我们……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她的手从他怀里抽出来,掌心摊开,是那枚他送的银簪,簪头的花纹被摩挲得发亮。“这个你留着吧。”她把银簪往他手里塞,“给刘佳琪戴,她比我衬。”银簪的尖儿扎进他掌心,疼得他猛地攥紧,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她的蓝布衫上,像朵开败的花。
山下突然传来刘佳琪的喊声,尖利得像把刀。“大山哥!你在哪儿啊?”大山回头,看见刘佳琪正往山上跑,红袄在绿树丛里格外扎眼,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李秋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像冰锥扎进大山的心里。“你看,她来找你了。”她往悬崖边退了半步,脚下的碎石滚下去,半天没听见响。“我不跟你抢了,这日子,谁爱要谁要。”
“别!”大山伸手去抓,只抓住她飘起的衣角。蓝布在他手里撕出道口子,像道永远也合不上的伤口。他眼睁睁看着她往后倒,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坠进云雾缭绕的深渊。
刘佳琪跑到他身边时,看见他正往悬崖下探身,手指抠着岩石的棱角,指节发白。“大山哥,你咋了?”她的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狠狠甩开。“你滚!”他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子,“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刘佳琪被吓得后退几步,红袄的衣角扫过地上的蓝布衫,露出下面那张泡烂的红帖。她突然想起昨天在镇上,看见李秋月站在药铺门口,手里攥着张诊断书,指节泛白——上面写着“早孕六周”。当时她还故意挺着胸脯走过去,炫耀大山给她买的红头绳。
山风突然大起来,卷着松针往人脸上抽。大山跪在悬崖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银簪,簪头的尖儿深深扎进掌心。他想起昨夜李秋月烤的鸡蛋,蛋壳裂开的声音像声叹息;想起她后腰的疤痕,在油灯下泛着青白的光;想起孩子夭折那天,她抱着冰冷的襁褓,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刘佳琪的哭声在身后响起,断断续续的,像只被踩住的猫。大山没回头,他看见云雾里有只蝴蝶,蓝得像李秋月的布衫,正往深渊里飞。他想起她曾说,等攒够了钱,就跟他去山外看看,看看火车长啥样,看看城里的女人是不是都像刘佳琪那样,涂着红胭脂。
夕阳把悬崖染成血红色时,大山背着空筐往回走。筐绳在他肩上勒出两道血痕,像两条咬人的蛇。路过那片黄瓜地,他把散落的竹竿一根根捡起来,重新搭好架子。晚风拂过,嫩黄的花儿轻轻摇晃,像谁在无声地哭。
西厢房的灯亮着,刘佳琪在灶房煮着什么,药味混着肉香飘出来,令人作呕。大山没进院,径直往牛棚走。老黄牛抬起头看他,眼睛里映着漫天星光,像李秋月以前总说的,山里的星星比城里的亮。
他躺在牛棚的干草上,把银簪贴在胸口。簪子冰凉的触感,像李秋月最后看他的眼神。他想起她刚嫁来时,梳着两条粗辫子,站在灶台边给他做饭,阳光落在她发梢,金黄金黄的。那时候的日子,苦是苦,可心里是甜的,像刚摘下的野葡萄,酸里带着甜。
后半夜下起了雨,新铺的屋顶果然又漏了。水珠砸在锅碗瓢盆上的声音,像谁在数着他欠下的债。大山没起来堵,就躺在干草上听着,听着听着,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淌了下来,打湿了胸前的银簪,也打湿了那个永远也等不到春天的空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