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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峪大捷的余温,在隆德府主战场日益严峻的形势下,如同残雪般迅速消融。童贯主力大军如黑云压城,将隆德府围得铁桶一般。然而,真正的威胁并非来自那如林的刀枪与震天的战鼓,而是来自官军中军那座高耸的、日夜缭绕着不祥黑气的法坛。

连日来,隆德府内外被一股诡异的阴寒所笼罩。这寒意非比寻常,非是腊月常有的干冷朔风,而是一种沁入骨髓、冻结气血的邪寒。靠近官军营寨方向的几条溪流,竟在并非极寒的天气下,诡异地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泛着幽蓝光泽的冰凌,有那不信邪的士卒以手触碰,顷刻间指尖乌黑,痛彻心扉,如同被极寒之毒侵蚀。更令人心悸的是,每到夜幕降临,浓得化不开的灰黑色瘴疠便从官军大营方向弥漫开来,渐渐侵蚀河北军的外围营寨。雾气之中,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扭曲痛苦的人形阴影在摇曳晃动,时而传来凄厉如女子哀泣的嚎叫,时而响起尖锐如夜枭怪笑的声响,更有那如同钝器刮擦骨头的“咯吱”声,直钻耳膜,扰得人心神不宁,夜不能寐。不过三五日工夫,已有上百名在外围巡逻或值守的士卒中招,或莫名昏厥,醒来后双目呆滞、胡言乱语,或干脆一睡不醒,气息日渐微弱。军心惶惶,士气低落到了谷底,一股无形的恐慌在军营中蔓延。

这一日,天色阴沉,彤云密布。童贯竟未直接挥军攻城,反而派出一员嗓门洪亮的偏将,在城下高声搦战,言辞极尽侮辱,指名道姓要“河北妖人”乔道清出阵答话,言称若不敢应战,便是徒有虚名,河北无人。

晋王行辕内,田虎闻报,勃然大怒,一张黑脸气得如同锅底。他本就因连日受挫、损兵折将而心中憋闷,此刻再闻对方如此辱及他倚仗的国师,更是火冒三丈。“啪!”他猛地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吓得两旁侍立的宫女内侍噤若寒蝉。“欺人太甚!寡人麾下猛将如云,岂容他童贯老儿如此嚣张!乔国师!”他转向肃立一旁的乔道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即刻出城,与那妖道玄冥子见个高低!务必要斩了那妖道的狗头,挫败官军锐气,扬我国威!若不能胜,提头来见!”其言辞暴戾,全然不顾斗法凶险,只在乎自家颜面。

乔道清心中微微一沉,他深知玄冥子道行不浅,妖法诡异,此战吉凶难料。但田虎命令已下,他无法违抗,只得稽首应道:“贫道领旨,必竭尽全力。”

当下,隆德府南门轰然洞开。乔道清头戴七星芙蓉冠,身着八卦云鹤氅,腰系水火丝绦,足登云履,手持一柄莹白如玉的拂尘,骑一匹神骏的青骢马,缓辔而出。大将军卞祥、殿帅孙安唯恐有失,各率五百精锐骑兵,左右护卫,旌旗招展,刀枪耀目,来到两军阵前,勒住阵脚。

对面,官军阵中旗门左右分开,数十名披发仗剑的道士簇拥着一人,缓缓而出。那人身材高瘦,如同一根竹竿,披一件玄色八卦道袍,袍袖宽大,上面用金线绣着诡异的骷髅符文。其面皮青惨惨毫无血色,一双三角眼深陷,闪烁着怨毒与阴冷的光芒,鹰钩鼻,薄嘴唇,手持一柄漆黑如墨、幡面上绘着百鬼夜行图的诡异长幡,正是妖道玄冥子。

两军阵前,鸦雀无声,唯有战旗被阴风吹动的猎猎作响。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两位道人身上。

玄冥子用他那如同铁片刮擦的尖利嗓音率先开口:“乔道清!汝不过学了些呼风唤雨、驱神役鬼的微末伎俩,也敢在此妄称国师,辅佐伪王?今日贫道便替天行道,让你这旁门左道魂飞魄散,也好叫天下人知晓,何为玄门正宗!”他言语刻薄,极尽挑衅。

乔道清修养再好,也被激起真火,冷然道:“玄冥子,休得狂言!汝修炼邪术,戕害生灵,已是堕入魔道,还敢妄称正宗?今日便叫你知道天高地厚!”

玄冥子不再多言,狞笑一声,将手中那柄百鬼幡望空一展,口中念念有词,乃是晦涩难懂的邪咒。霎时间,阴风骤起,卷起地上尘土与雪沫,天空中的彤云仿佛被墨染过,愈发昏暗低沉。无数浓稠如墨的黑气自那百鬼幡上汹涌而出,扭曲蠕动着,化作数十条水桶粗细、鳞甲狰狞的黑色怪蟒,这些怪蟒双目赤红,口喷腥臭刺鼻的黑烟,发出嘶嘶的怪啸,挟带着冻彻灵魂的阴寒之气,从四面八方扑向乔道清!

城上城下,两军将士何曾见过如此骇人景象,无不色变,一些胆小的士卒甚至双腿发软。

乔道清面色凝重,喝道:“邪魔外道,也敢卖弄!”他将手中白玉拂尘望空疾挥,脚踏七星步,左手掐定雷诀,口中朗声念诵《五雷罡咒》:“……雷公电母,速降神通。轰隆隆隆,破邪伏精。急急如律令!”咒语方毕,半空中顿时响起连绵不绝的霹雳炸响!数道粗如儿臂、耀眼夺目的白色电光,如同九天银蛇狂舞,撕裂昏暗的天幕,带着至阳至刚的破邪之力,精准地劈向那些张牙舞爪的黑色怪蟒!

“嗤嗤嗤——!”

电光与黑蟒猛烈绞杀在一处,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白色电光所至,黑气如同沸汤泼雪般迅速消散,那怪蟒发出痛苦的嘶鸣,形体不断变得淡薄。然而,那玄冥子法力确实深厚,手中百鬼幡乌光不停闪烁,源源不断的黑气补充进去,消散一条,便立刻再生两条,前仆后继,仿佛无穷无尽。

乔道清见雷法不能竟全功,眉头紧锁,又默运玄功,祭起腰间悬挂的一口宝剑。那宝剑名为“松纹古定剑”,虽非公孙胜那柄,亦是前古异宝。乔道清并指一点,喝声:“疾!”松纹古定剑顿时化作一道三丈长的匹练白光,如同经天长虹,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直取玄冥子咽喉!这一剑去势极快,蕴含着他精纯的法力,势要一举毙敌。

玄冥子见状,三角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冷哼一声,不慌不忙地将那百鬼幡往地上一插,空出的左手在怀中一探,取出一面白森森、不知是何兽骨打磨而成的骨盾。他张口喷出一股浓郁的黑气在那骨盾之上,骨盾顿时惨白光芒大盛,滴溜溜旋转着飞起,瞬间涨大到门板大小,堪堪挡住那道凌厉的白光!

“铛——!”

一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传来!白光与骨盾僵持在半空,劲气四溢,吹得地面飞沙走石。乔道清连连催动法力,那白光竟不能前进分毫。玄冥子则不断喷出黑气加持骨盾,脸上露出讥讽之色。

斗法至此,已呈胶着之势。乔道清心知久战不利,把心一横,决定施展大范围法术。他收回宝剑,脚踏罡斗,步走天罡,拂尘连挥,口中咒语变得急促洪亮:“……五雷使者,威猛降灵。轰天霹雳,队仗如云。速驱猛吏,威震万霆。救民疾苦,轰灭邪精!”此乃他压箱底的“呼风唤雨,驱雷策电”之术!

咒语方落,天地变色!狂风凭空而起,卷起千堆雪,天空中乌云剧烈翻滚,道道银蛇在云层中窜动,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顷刻间,豆大的雨点夹杂着冰雹,铺天盖地般砸向官军阵地方向!那雨水中蕴含着乔道清的法力,专破邪氛;那冰雹更是坚硬如铁,砸得官军盾牌叮当作响,人仰马翻。

玄冥子身处风雨中心,却并不慌乱。他阴恻恻一笑,双手紧握插在地上的百鬼幡,口中念念有词,幡面上那百鬼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咆哮。一股更加强大的阴煞之气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那漫天落下的雨滴和冰雹,竟在距离他头顶十丈左右的空中,诡异地停滞、凝聚,转眼间化作更多、更密集、泛着幽蓝寒光的巨大冰雹,反向朝着河北军的阵列猛砸过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河北军猝不及防,顿时被这反向而来的冰雹砸得阵脚大乱,惨叫声此起彼伏,伤亡瞬间增加。卞祥、孙安等将领又惊又怒,连忙指挥士卒举盾防御,心中对那妖法的忌惮更深。

乔道清见状,气得面色发白,他没想到对方竟能如此轻易逆转自己的法术,还借力打力。他连连催动法力,试图稳住风雨,奈何玄冥子道行确实比他高出半筹,那阴寒法力如同跗骨之蛆,牢牢掌控了战场上空的水汽。

斗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乔道清已是额头见汗,呼吸微促,体内法力消耗巨大。反观玄冥子,虽也面色凝重,但气息依旧沉稳,那百鬼幡上的乌光反而愈发炽盛。

玄冥子见时机已到,眼中凶光毕露,怪笑一声:“乔道清,黔驴技穷矣!且看本法师的无上妙法!”说罢,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殷红的精血喷在百鬼幡的幡杆之上!那漆黑的幡杆遇到精血,仿佛活物般蠕动起来,贪婪地吸收着,幡面上那百鬼图案瞬间变得清晰无比,无数痛苦扭曲、狰狞咆哮的人脸虚影从幡面上浮现出来,发出汇聚成一片的、令人头皮发麻、神魂欲裂的尖锐哀嚎!整个战场的气温骤然再降,仿佛瞬间进入了数九寒天!

“九幽噬魂,万鬼啖身!去!”玄冥子面容扭曲,厉声嘶吼!他将百鬼幡奋力向前一挥!

“嗷——!”

一股凝练如实质、粗如水缸、其中仿佛有万千冤魂在疯狂咆哮冲击的黑色煞气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带着毁灭一切生灵的恐怖气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乔道清!这股煞气远比之前任何攻击都要凶猛、集中,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腐蚀,发出“滋滋”的异响!

乔道清脸色剧变,他能感受到那股煞气中蕴含的恐怖力量,绝非自己此刻状态所能硬接!他急忙将白玉拂尘横在胸前,连发数道最为耗损元气的本命掌心雷!

“轰轰轰!”

白色雷光接连炸响在黑色煞气洪流前端,却只如同巨石投入大江,仅仅激起几朵浪花,稍稍阻滞了其汹涌来势,根本无法将其击散!眼看那死亡洪流就要将乔道清吞没!

城头观战的田虎,先是见乔道清法术被破,军阵受损,已是怒不可遏,此刻见乔道清命在旦夕,更是又惊又怒,猛地一拳砸在城墙垛口上,青砖碎裂,他对着左右无能狂怒:“废物!都是废物!连个妖道都拿不下!传令!鸣金!让乔道清给寡人滚回来!他若死了,谁为寡人抵御妖法?你们这些蠢材,都愣着干什么!”其声暴戾,关心的并非乔道清性命,而是自己失去护身符的危险。一旁侍立的范权、邬梨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快意,范权甚至低声阴阳怪气道:“大王息怒,乔国师……或许已是尽力了。”

阵前,卞祥、孙安见乔道清危急,目眦欲裂,也顾不得许多,催动大军上前拼死接应,一时间箭如飞蝗射向那煞气洪流,虽然如同泥牛入海,但也稍稍延缓了其速度。然而军阵因此向前移动,更加暴露在玄冥子法术余波之下,又折损了不少兵马,场面混乱不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隆德府城头,一直静立观战、眉头紧锁的王伦,对身边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做普通道童打扮的人微微颔首,低声道:“请先生出手。”那道童,正是公孙胜带来的随侍,闻言会意,悄然退下。

眼看乔道清就要被那恐怖的噬魂煞气吞噬,形神俱灭。突然,从隆德府方向传来一声清越悠长、却又平和无比的道号,清晰地盖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喧嚣,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仿佛带着涤荡心神的力量:

“无量天尊!邪魔外道,安敢以如此恶毒之术,戕害生灵!”

声音尚在回荡,一道青色身影已如浮光掠影,又似缩地成寸,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已越过混乱的河北军阵,轻飘飘、稳如泰山地落在了乔道清身前,正好挡在那汹涌而来的噬魂煞气之前。来人同样是一身道袍,却是干净的青布材质,洗得发白,面容清癯,三绺长髯飘洒胸前,目若朗星,背负一柄松纹古剑,手持拂尘,神态从容自若,宛如漫步于自家庭院,正是化名“一清先生”的入云龙公孙胜!

只见公孙胜面对那足以令百鬼啼嚎、万灵辟易的噬魂煞气,竟无半分惧色,更不闪避。他只将手中那柄寻常的拂尘向前看似随意地一拂,左手掐了个简单的净天地印,口中朗声念诵《金光神咒》:“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咒语声落,异象陡生!并无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是一道柔和却坚韧无比、仿佛蕴含天地正气的金色光幕,如同展开的画卷般凭空出现在他身前。那凶戾无比、凝聚了万千冤魂怨念的黑色煞气洪流,恶狠狠地撞在这金色光幕之上!

预料中的剧烈碰撞并未发生,那黑色煞气撞上金光,竟如同残雪遇到烈阳,发出“嗤嗤”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净化之声,浓稠的煞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瓦解、消散,其中那些疯狂咆哮的冤魂虚影,脸上的狰狞痛苦之色渐渐平复,发出解脱般的细微叹息,随即化作点点莹光,消散于天地之间。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令乔道清束手无策、让两军将士胆寒的噬魂煞气,竟被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拂,化解得干干净净!

玄冥子见状,脸色剧变,青惨惨的面皮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之色,他死死盯着公孙胜,尖声叫道:“你……你究竟是何处妖道?竟能破我师尊亲传的九幽噬魂大法?!”

公孙胜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走入歧路的顽童,淡然道:“贫道一清,云游至此,见不得阁下以如此伤天害理之术戕害生灵。此等法术,有干天和,必遭报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道友还是速速撤去法术,散去幡中冤魂,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免遭形神俱灭之祸。”

玄冥子哪里肯听,他倚仗此法横行多年,从未遇过敌手,今日受挫,更是激起了凶性。他怒吼道:“坏我好事,虚言恫吓,贫道今日便与你见个真章!”说罢,他状若疯魔,全力催动百鬼幡,一时间,鬼火如同流星般纵横飞射,墨绿色的毒雾如同活物般翻滚蔓延,更有无数扭曲的阴影从地下钻出,扑向公孙胜。

然而,任凭玄冥子手段尽出,攻势如何凌厉诡异,公孙胜始终从容不迫,或口诵真言,声如雷震,震散鬼火;或以拂尘轻扫,清风拂过,驱散毒雾;或指诀虚点,便有纯阳雷炁无声迸发,将那些阴影净化。他那五雷天心正法,乃是玄门至高无上的降魔神通,至阳至刚,生生不息,正是玄冥子这种旁门左道、阴邪法术的天然克星。其施展起来,举重若轻,道法自然,与玄冥子那声势骇人、鬼气森森的路数截然不同,高下立判。

城上城下,两军将士看得目瞪口呆,心神摇曳。方才乔道清与玄冥子斗法,已是他们平生仅见的奇观,令人心惊胆战。而这突然出现的“一清先生”,道法显然更为玄妙高深,竟似闲庭信步般,便将那不可一世的玄冥子所有攻势一一化解,完全压制!河北军中被妖法压抑已久的士气,此刻如同火山般开始复苏,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一清先生威武!”,顿时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应和!

田虎在城头上,先是一愣,待看清场中形势,顿时转忧为喜,抚掌大笑:“好!好!好个一清先生!真乃神人也!王参军!”他猛地转向身旁的王伦,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脸上尽是得意与狂喜,“你为寡人寻来如此强援,立下盖世奇功!待破敌之后,寡人必有重赏!重重有赏!”他仿佛已经看到破敌在望,自己君临河北的景象。范权、邬梨站在田虎身后,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惮与怨毒。王伦此举,无疑是在他们心头又插了一刀。

阵前,玄冥子久攻不下,反而被公孙胜随手发出的几道凝练无比的纯阳雷炁隔空震得气血翻腾,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手中百鬼幡上的乌光也黯淡了几分。他知道今日是真的遇上了克星,这道人道行深不可测,再斗下去,自己多年苦修恐怕要毁于一旦。只得恨恨地一跺脚,收起光芒黯淡的百鬼幡,撂下几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狠话,也顾不得颜面,狼狈不堪地转身疾步退回本阵。官军将士见倚仗的法师败退,士气顿时一落千丈,童贯在阵后看得分明,虽心有不甘,也知今日难以取胜,只得无奈地下令鸣金收兵。

河北军顿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声浪直冲云霄!连日来的压抑和恐惧,在此刻尽数宣泄出来。

公孙胜却并未追击,只是缓缓转过身,看向面色复杂、气息尚未平复,眼神中交织着感激、羞愧与一丝难以释怀的傲气的乔道清,稽首一礼,语气平和:“道友,无恙否?”

乔道清看着眼前这位道法远超自己、救了自己性命,却又让自己颜面扫地的青衣道人,心中五味杂陈。他自恃道法高强,纵横河北无敌手,被誉为国师,今日先败于玄冥子,后又被此人所救,那股傲气实在难以平复。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还礼道:“多谢……多谢道友相助之恩。乔某感激不尽。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倔强,“道友法力高深,乔某佩服得五体投地。然,乔某平生醉心道法,今日得见真人,心痒难耐,却也想舍命请教一二,还望道友不吝赐教!”说罢,竟不待公孙胜回答,暗捏法诀,一股无形无质、却凌厉无比的法力,如同暗流汹涌,无声无息地袭向公孙胜,欲试探其真正的深浅底线。

公孙胜见状,微微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他并未有任何闪避或格挡的动作,只是心念一动,周身自然泛起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辉,如同月华笼罩。乔道清那股凝聚了毕生修为的试探法力,触及这层清辉,竟如同溪流汇入大海,瞬间被化解、包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他自己因法力被无声无息地化去,心神微微一震,脚下踉跄,险些站立不稳。

乔道清脸色再变,这一次,是真正的骇然。他深知自己刚才那一击的威力,便是玄冥子也需郑重对待,而对方竟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其道行之深,简直深不可测!他想起平生最大憾事,忍不住收起所有傲气,恭敬地躬身问道:“道友……仙师道法玄通,已臻化境,不知……不知仙师尊姓大名,师承哪位在世仙真?乔某……乔某仰慕不已!”他语气中已带上了恳求之意。

公孙胜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过往与执念,缓缓道:“贫道恩师,乃二仙山紫虚观,罗真人。”

“罗……罗真人?!”乔道清如遭五雷轰顶,猛地后退两步,失声惊呼,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变得苍白如纸。尘封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当年自己年少气盛,满怀虔诚与向往,千辛万苦寻到二仙山,欲拜入罗真人门下,却被拒之门外。那位鹤发童颜、气息如同深渊瀚海的老仙长,并未多言,只留下四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字,便飘然离去。那四个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言及。

公孙胜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平和却带着一股振聋发聩、直指人心的力量:“师尊当年赠你‘遇德魔降’四字箴言,这许多年来,道友可曾真正参透?”他不等乔道清回答,继续说道,“德,非独善其身之小德,更是兼济天下、护佑苍生之大德;魔,非仅指外道邪魔,亦指心中执念、权欲贪婪之魔。道友这一身修为,若只用于争强斗胜,辅佐暴虐之主,满足一己权欲,与助纣为虐之魔何异?何不降伏心中之魔,追寻天地之正道?”

这番话,字字如锤,句句如钟,重重地、一遍遍地敲在乔道清的心头,震得他神魂摇曳,道心几乎失守。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田虎称王之后的种种暴行:为了修建宫殿园林,横征暴敛,不顾治下百姓冻饿而死;对待麾下将领,稍有不顺其意,便非打即骂,动辄以酷刑处死,卞祥、孙安等功臣亦时常受其辱骂;为了稳固权力,排除异己,手段残忍酷烈,牵连无数……自己虽贵为国师,看似尊荣无比,实则不过是其用来维护统治、彰显权威、甚至满足其寻求长生荒唐欲望的工具而已,何曾真正践行过道法济世之初衷?再对比王伦(王慕华)到来后的种种作为,解粮荒活民无数,抚军心凝聚士气,破周昂智勇兼备,虽也运用谋略,却始终以安民保境为本,其胸怀与作为,与田虎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孰为正道,孰为魔途,此刻在他心中已是泾渭分明,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

“遇德魔降……遇德魔降……哈哈哈哈……”乔道清喃喃自语,声音由低到高,最终化为一阵悲凉又恍然的大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悔恨与解脱。他脸上神色变幻,时而挣扎痛苦,时而追悔莫及,最终化为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他整理了一下在斗法中有些凌乱的芙蓉冠和云鹤氅,拂去尘埃,对着公孙胜,郑重无比地行了道门最隆重的三跪九叩拜师大礼,额头触地,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弟子乔道清,愚钝痴顽,蹉跎半生,迷失于权欲幻境,直至今日得遇仙师当头棒喝,方知前非,恍如大梦初醒!恳请仙师念在弟子一片诚心,收录门下,弟子愿执鞭坠镫,追随左右,洗涤魔心,重归正道,万死不辞!”

公孙胜并未立刻答应,他伸手虚扶,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乔道清托起,目光中带着审视:“道友请起。入我门墙,非为避祸,非图逍遥,需持正心,明大道,以降魔卫道为己任。你既有此回头之愿,亦是缘法,善莫大焉。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城头王伦的方向,声音凝成一线,清晰地传入乔道清耳中,“指引你明悟此理,看清前路者,并非贫道一人。那位引贫道前来,且一直暗中致力於安定河北、保全生灵的王慕华参军,其真实身份,乃是梁山泊主,白衣秀士王伦。”

“王……王伦?!梁山泊主王伦?!”乔道清浑身剧震,如同又被一道天雷劈中,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城头那个青衫磊落、镇定自若的文士身影。王伦?那个传说中的梁山泊旧主?他……他竟然改头换面,潜入河北,在田虎麾下做出了这般惊天动地的事业?这……这简直匪夷所思!

刹那间,许多之前萦绕在心头的不解之谜,豁然开朗!王伦那远超常人的见识眼界,那精妙绝伦的谋略手段,那对百姓民生发自内心的仁慈,那对范权、邬梨等国之蠹虫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打击……原来这一切,皆有缘由!他并非池中之物,其志岂在区区一个河北参军?

乔道清看着城头那位隐于幕后、却悄然搅动河北风云的梁山泊主,又看看眼前这位道法通玄、点醒自己迷梦的罗真人嫡传弟子,再想想那暴虐寡恩、视人命如草芥的田虎,心中再无半分犹豫。他再次对公孙胜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决绝与新生:“弟子……明白了!多谢仙师指点迷津!弟子知道该如何做了!”

此刻,乔道清心中已然做出了关乎一生的重大抉择。他清楚地看到,河北的天,要变了。而引领这场变革,涤荡这污浊乾坤的,绝非那暴虐的田虎,而是那位隐于幕后的梁山泊主,王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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