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呻吟声在死寂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修远用尽全力,终于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撬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尘土、樟脑和旧纸张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让沈昭昭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手电筒的光柱切开黑暗,照亮了室内。
一排排巨大的樟木箱整齐地码放着,像沉睡的巨兽,静静地卧在时间的灰烬里。
沈昭昭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她走上前,光束落在最近的一个箱子上,箱盖上用篆体刻着一行字:“同源记·壬午年至甲子年流水”。
她和林修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压抑不住的惊异。
同源记,这个在林家史料中仅被一笔带过的“小绣坊”,竟然拥有如此规模的档案储藏室。
两人合力打开最顶上那只木箱,箱盖开启的瞬间,扬起的灰尘在光柱中狂舞。
箱内并非预想中的绣品,而是一摞摞保存完好的账册。
沈昭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封皮上的墨迹已有些模糊,但“销售总账”四个字依然清晰。
她翻开泛黄的纸页,指尖划过那些工整的蝇头小楷,呼吸几乎停滞。
一笔笔交易记录密密麻麻,从最初的丝线布料采买,到最后的成品销售,每一笔都清晰可查。
客户名单更是让她瞳孔骤缩——远渡重洋的海外商会,欧洲贵族的私人定制,甚至还有几笔标注着“内务府”字样的皇室订单。
这哪里是一个小小的绣坊,这分明是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而在每一本账册的末页,落款印章赫然是“林氏女红总局”,负责人签名栏上,是一个娟秀而有力的名字:林婉声。
林婉声。
沈昭昭脑中轰然一响。
族谱里,这个名字与“私通外商,败坏门风,逐出家门”的罪名紧紧捆绑在一起,是林家近百年来最大的耻辱。
可现在,这本账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一个被家族除名的庶女,竟是这个地下商业王国的真正缔造者。
那一夜,沈昭昭彻夜未眠。
她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一本接一本地研读那些账册。
真相如抽丝剥茧般,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同源记”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就以一种近乎隐形的方式,通过海外代工和高端定制,为林家赚取了惊人的外汇。
然而,这笔巨大的财富在家族的公开账目中却被巧妙地归入“家务副业”,功劳被完全抹去。
更让她震惊的是资金的最终流向。
每一笔利润,在扣除成本和必要的运营开销后,几乎全部汇入了一个名为“织雨会”的匿名基金会。
根据账册附录的零星记载,这个基金会的唯一宗旨,是资助那些因贫困而无法上学的女童。
沈昭昭的手指抚过那些捐助名单,仿佛能看到一个个女孩因为这些钱,改变了自己跪在绣架前一生的命运。
当她翻到最后一本账册的最后一页时,一行极细的墨笔小字映入眼帘:“若后人见此册,勿报官,勿张扬,只须让针线再响。”没有悲愤,没有控诉,只有一句平静得近乎悲壮的嘱托。
沈昭昭闭上眼,仿佛看到了五十年前那个被污蔑、被驱逐的女子,在离开前写下这句话时决绝的背影。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第二天,沈昭昭找到了在家族中负责文化事务的周曼如。
她没有透露地下室的秘密,只是将几页无关紧要的账目扫描件递了过去,声称是整理旧物时偶然发现的。
“曼如姐,你看,我们林家女眷的刺绣技艺真是了不起,我觉得应该把这些历史好好整理一下。”她语气诚恳,“不如我们以‘家族文化研究项目’的名义申请一笔档案修复经费,第一步,就先重印我们林家的《林氏女训》吧。”
周曼如略带疑虑地看着她,沈昭昭微笑着补充道:“当然,新版要与时俱进。我建议在书后新增一个附录,叫做‘历代女性技艺贡献名录’,把像‘同源记’这样有功于家族的绣坊和绣娘们都收录进去,也算是告慰先人。”这个提议既彰显了家族荣耀,又能为周曼如的履历添上漂亮一笔,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与此同时,沈昭昭悄悄给了女儿念云的幼儿园老师一包五颜六色的碎布头。
“老师,麻烦您了,手工课的时候,让孩子们用这些碎布在地图上做拼贴画吧。”她指着世界地图上的几个点,“就告诉他们,这是外婆和外婆的外婆们,在很远的地方赚钱的地方。”念云对这个游戏很感兴趣,拉着小朋友们一起,很快就完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赚钱地图”,并坚持要挂在教室最显眼的正中央。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布置着。
新版《林氏女训》的发布会办得极为隆重,林家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到场。
最令人意外的是,常年闭门念佛的林老太太竟然也罕见地出席了,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神情肃穆。
当主持人意气风发地介绍到新增的“历代女性技艺贡献名录”,并提及“同源记”和“林婉声”时,台下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所有杂音。
“林婉声不是外人,她是我亲妹妹。”
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年的事,不是族谱上写的那样。所谓的‘私通外商’,所谓的‘走私’,都是假的。真正的主谋,是当时林家的家主,我的丈夫!”
话音落下,满座哗然!闪光灯疯狂地闪烁起来。
“我母亲为了保住林家的声誉,为了保住我丈夫的家主之位,逼着婉声顶下了所有罪名。”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泣音,“婉声临走前,把她最后一笔分红,成立了‘织雨会’。她说,钱可以烧,名字可以抹,但不能让后来的女孩,再跪着绣花。”
整个会场被这迟到了五十年的真相彻底引爆。
当晚,沈昭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发布会的喧嚣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就在她整理白天收集到的资料时,手机突然响起,是传习所物业的紧急电话:“沈女士,地下储藏室的地基感应器又触发警报了!这次的震动模式很奇怪,不是随机的,呈现出一种……一种规律性的波动。”
沈昭昭心中一凛,立刻远程调取了实时数据。
屏幕上,代表震动频率的曲线以一种短促、停顿、再拉长的方式不断重复着。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这……这不是杂乱的震动,这分明是一段摩斯密码!
她迅速找来密码本进行破译,当结果呈现在眼前时,她几乎无法呼吸。
只有四个字:“账本第三箱”。
她顾不上换衣服,抓起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深夜的传习所空无一人,她凭着记忆冲进地下室,直奔那排樟木箱。
她跳过第一、第二箱,直接撬开了第三只箱子。
箱子里同样是码放整齐的账册,她疯狂地将账册一本本搬出,直到箱底露了出来。
她用手在箱底的木板上仔细敲击,果然,其中一块发出了空洞的回响。
她用撬棍小心地撬开木板,一个暗格赫然出现。
夹层里,静静地躺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内页也全是空白。
这算什么?
一个恶作剧?
沈昭昭脑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
她想起了念云房间里那个她常用来玩侦探游戏的紫外线灯。
回到家,她将那本无字书册放在书桌上,打开了紫外线灯。
幽紫色的光芒照射在空白的纸页上,奇迹发生了。
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楷字迹,如同被唤醒的幽灵,瞬间浮现在纸上。
这不是账册,也不是日记,而是一份从未公开过的股权分配协议!
协议上白纸黑字地载明,“同源记”的原始股份中,有百分之三十七,属于“林门庶出及雇佣女性集体持有”。
沈昭昭拿着那本在紫光下显影的股权册,指尖微微颤抖。
纸页很薄,仿佛一触即碎,但她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
这薄薄的几页纸,不仅仅是财富,它是一份被掩埋了五十年的遗嘱,是一代女性无声的反抗,更是一把足以颠覆整个林家现有秩序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