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太太在佛堂跪了整宿。
檀香在供桌前蜷成细烟,照见她鬓边新添的白发。
昨日书房里丈夫那句我们这代人总把责任当借口像根刺,扎得她心口发闷。
当年她逼走林修远的初恋,亲自挑了门当户对的儿媳,原是想替儿子铺条稳当路,谁承想反把儿子推得更远。
老太太,三少奶奶来了。小丫鬟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
林老太太捏着佛珠的手顿了顿。
周曼如踩着细高跟进来时,她正望着供桌上那尊半旧的玉观音——这尊观音还是她嫁入林家时婆婆给的,当时说持家要硬,心要软,可这些年她倒把字刻进骨子里了。
表婶,我给您带了新到的碧螺春。周曼如将茶盒轻轻放在案上,指尖扫过林老太太手背,修远哥和表嫂如今这般恩爱,您该高兴才是。
只是这家里总要有个能主事的,新春家宴......
林老太太抬眼。
周曼如的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当年她在家族聚会上初见沈昭昭时,那姑娘躲在林修远身后的怯生生模样。
可周曼如不一样,她眼里有团火,烧得正旺。
你想接这个差事?
我就是心疼表婶。周曼如的声音软下来,表嫂平时要写稿子又要管修远哥的饮食,哪能再分神操持家宴?
我娘家虽小门小户,可跟着母亲学过几年办宴,定不让表婶失望。
佛堂里的檀香突然浓了些。
林老太太望着周曼如殷切的眉眼,突然想起沈昭昭昨天在花园里捡桂花的模样——那姑娘蹲在树下,裙角沾着碎金似的花瓣,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
她原以为沈昭昭是只温驯的猫,可猫爪伸出来时,连儿子都被抓得服服帖帖。
准了。林老太太把佛珠往腕上一绕,明日让张妈把家宴流程本拿给你。
周曼如走后,佛堂重归寂静。
林老太太摸着茶盒上的烫金纹路,突然觉得这茶盒太新,新得扎眼。
沈昭昭是在三天后的茶会上说漏嘴的。
她坐在老宅西厅,面前摆着林老太太表妹王姨送的玫瑰酥。
王姨最爱打听这些,刚才还拉着她问修远最近是不是又给你买珠宝了,这会子正捏着块酥饼,碎渣掉在葱绿缎面上。
表嫂,我跟你说个事。沈昭昭垂着眼搅茶,瓷匙碰着杯壁叮铃响,前日我在厨房听见张妈和三房的刘嫂闲聊,说三房最近在谈一门亲事......她顿了顿,抬眼时眼底浮起点困惑,好像是要给老太太过继个孙子?
王姨的酥饼地掉在茶盘里。过继?她往前倾着身子,金镯子撞得茶盏直响,老太太最恨旁支染指嫡系,当年为了修远的婚事能闹得三天没进斋饭,这要真是三房的主意......
沈昭昭轻轻摇头:许是我听错了。可她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的动作,落在王姨眼里,倒像极了欲言又止。
茶会散后,王姨的马车还没出林宅大门,消息就跟着她的金镯子响,一路飘进了佛堂。
林老太太正在用银剪修剪供花,听小丫鬟说完,剪子掉在青石地上。去把三少奶奶叫来。她扯过帕子擦手,帕子被攥得皱成团,现在。
周曼如进来时,林老太太正站在窗前。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把皱纹照得一清二楚。
表婶?周曼如笑着上前,您叫我......
过继孙子?林老太太的声音像冰碴子,你当我林家是宗族祠堂,随便阿猫阿狗都能抱个孩子来充数?
周曼如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看见林老太太身后的供桌上,那尊玉观音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表婶您听谁说的?她急得往前迈了一步,我娘家就我一个,三房更没提过......
没提过?林老太太抄起茶盏往地上一摔,碎瓷片溅到周曼如脚边,王姨刚从你表嫂那喝茶回来!
周曼如的膝盖一软。
她突然想起前日在围墙外偷拍沈昭昭新宅地契时,那姑娘抬头望过来的眼神——清凌凌的,像潭水,可潭底藏着的,怕不是软泥,是淬了毒的刺。
表婶我真没......
够了。林老太太扶着椅背坐下,胸口剧烈起伏,明日家宴流程本,让张妈拿给昭昭。
周曼如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林老太太鬓角的白发,突然明白过来——沈昭昭这把刀,捅的从来不是她,是林老太太心里那根最绷着的弦。
家族会议开得很快。
林修远捏着文件走进来的时候,周曼如正攥着帕子擦眼角。
我提议,这次家宴还是由昭昭统筹。林修远把文件往桌上一放,目光扫过周曼如发白的脸,她之前帮公司办过几次客户答谢宴,流程熟。
林老太太望着丈夫坐在主位上冲她点头,又看了看儿子眼里的坚定。
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雪夜,丈夫握着她的手说我们慢慢来。
原来有些事,松松手,反而更稳当。
准了。
周曼如的帕子掉在地上。
她望着沈昭昭垂眸应的模样,突然觉得那身素色旗袍,比她所有的珠宝都耀眼。
家宴当晚,林宅灯火通明。
沈昭昭站在主厅门口,看着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布菜、换盏。
林老爷子举着酒杯走到她身边:昭昭,林家长媳,就该是这个样子。
满堂喝彩声里,周曼如缩在廊下。
她望着沈昭昭被众人簇拥的背影,终于明白——她费尽心机想当那把刀,可沈昭昭从来都是握刀的人。
夜渐深时,林老太太站在二楼回廊上。
楼下的喧嚣飘上来,混着桂花香。
她摸着腕间佛珠,突然听见张妈在身后说:老太太,今年的守岁规矩,还是按往年那样?
林老太太望着楼下沈昭昭转身时飘起的裙角,沉默片刻。
规矩是松了,可这深宅里的分寸,到底该怎么量,她还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