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这片骨瓮坑唯一的声音。
那自第七口玄棺中踏出的身影,与陈九陵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却带着截然不同的神韵。
那是一种浸透了铁血与绝望的死气,是独属于沙场亡魂的滔天执念。
它,就是萧承煜!不,更准确地说,是萧承煜最不甘的执念化身!
执念之我每向前踏出一步,周遭的空气便寸寸凝结,凭空浮现出无数血色的符文,交织成一幅惨烈的画卷。
喊杀声、哀嚎声、金铁交鸣声凭空炸响,阴风怒号,血腥味扑鼻而来,竟是将当年镇北军全军覆没于长河滩的那一日,以无上怨力重现于此!
“你忘了长——河——滩那一战吗?”
执念之我的声音不带丝毫情感,却字字如惊雷,轰击在陈九陵的魂魄深处。
它缓缓抬起手,遥遥一指,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冰冷与嘲弄。
“八万将士,八万条忠魂!只因你,萧承煜,在那阵前犹豫了三息!三息之间,帅旗倒,军心散,全军覆没!”
话音未落,整个骨瓮坑上空的景象轰然剧变!
幻象如真实降临,漫天箭雨如同黑色的死神之镰,疯狂收割着生命。
年轻的萧承煜,也就是陈九陵这具身体的本尊,身披玄甲,手握帅印,却僵立在阵前,眼中是无法言喻的挣扎与迟疑。
他身后,无数信任他、追随他的镇北军将士,就在那短短三息的迟滞中,被敌军的箭雨与铁骑彻底吞噬,化作漫山遍野的尸骸。
“啊——!”
陈九陵头痛欲裂,猛地抱住了脑袋。
这不是虚构的幻象!
这幅画面,赫然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前,作为现代人“陈九陵”中枪倒下时,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片记忆碎片!
他终于明白了!
他之所以会魂穿到萧承煜的身上,并非偶然,而是因为这具身体的主人,在临死前的那一刻,产生了与他弥留之际何其相似的、足以逆转时空的巨大悔恨与不甘!
这里,才是他一切开始的真正起点!
就在陈九陵心神失守的刹那,异变再生!
一直被无形力量束缚的苏绾,竟突然挣脱开来。
她双目失焦,神情木然,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执念化身,无视了周围的尸山血海,以一种古老而尊贵的姿态,行下了独属于统帅家眷迎接夫君凯旋的专属大礼。
“夫君归来,妾身……迎驾。”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她手腕上那道诡异的黑色纹路,竟如活物般飞速蔓延,爬满了她清丽的脸颊,隐约间,竟浮现出一枚酷似亡妻牌位的印记!
“苏绾!”
陈九陵心胆俱裂,目眦欲裂地嘶吼着,疯了一般就要冲上前去将她拉回。
可一道坚实的光影却横亘在他面前,正是信碑灵!
“别过去!”信碑灵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此女身负‘承魂契’!一旦被这执念彻底认主,她的血肉魂魄便会化作新的帅印载体,成为这股不灭执念行走人间的凭依!”
承魂契!帅印载体!
陈九陵猛然想起古墓派那些被他当成传说的典籍记载:历代亡国统帅之眷属,因血脉相连,常有身负异秉者,被天地间的某种法则选作“魂鼎”,用以承载统帅死后不散的轮回意志!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苏绾,一个更惊悚的念头窜入脑海——苏绾的血脉,难道……
“没错!”信碑灵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她的先祖,正是当年镇北军中的随军医官!”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陈九陵如遭雷击,蹬蹬蹬暴退十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
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一分,他的右手在混乱中猛地按在地上,恰好触碰到了一块深嵌在岩缝中的断刀残片。
那是镇北军的制式战刀!
刹那间,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武道意志顺着指尖涌入他的脑海!
“武意通玄·溯忆!”
画面如电光石火般闪现!
三百年前,第七口玄棺即将封棺的最后一刻,一身死气的萧承煜,正对着一口空置的亡妻灵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
“阿绾……若有一日,我因执念而迷途,请……请让一个不怕火锅辣的女孩,来叫醒我。”
陈九陵浑身剧震,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
不怕火锅辣的女孩!
他终于懂了!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场相遇,这场纠葛,从来都不是什么狗屁的偶然!
这是三百年前,那个男人留给自己的,唯一的救赎!
他猛地扯开胸口的衣襟,露出那道狰狞的、贯穿了整个胸膛的伤疤——那是现代人陈九陵留下的枪伤,是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他对着那个身影即将被黑纹彻底吞噬的女孩,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你还记得吗?!在摸金寨!你赌输了所有的钱,哭着鼻子说要吃鸳鸯锅压惊!你说不辣的那边是喂猪的!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
这声嘶吼,蕴含了他作为“陈九陵”的全部情感与记忆,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苏绾脑中的混沌!
苏绾的身体猛然一僵,那双失焦的眼眸中,竟滚落下一行清泪。
她脸上的黑纹剧烈地蠕动起来,似乎在与另一股力量抗争。
她挣扎着,艰涩地吐出两个字:
“九……哥?”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即将触碰到陈九陵的脸颊。
“不知死活!”
执念之我眼中闪过一丝暴虐,冷笑着隔空打出一道血色印记!
“砰!”
苏绾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被狠狠掀飞,重重撞在一侧的石壁上,生死不知!
“不——!”
陈九陵肝胆俱裂,就在他即将彻底疯狂的瞬间,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铛……铛铛……铛……”
是魂语童!
那个瞎了眼的孩子,不知何时竟已悄悄爬到了第七口玄棺之旁。
他小小的身躯紧贴着冰冷的棺椁,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早已褪色的镇北军军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敲击在棺沿上!
那节奏,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正是镇北军中代表着休战与安息的——“退营鼓”!
鼓声虽弱,却与整个骨瓮坑的英魂,与那信碑灵产生了玄妙的共鸣!
嗡的一声,执念之我那凝实的投影竟剧烈地晃动起来,仿佛被这代表着“安息”的鼓声所克制!
盲童一边敲击,一边用尽他此生最大的力气,嘶声喊道:
“将军说过!活人的路,不能由死人的梦来铺!”
就是现在!
陈九陵眼中血丝爆射,趁着执念化身被牵制的千钧一发之机,如离弦之箭般扑向第七口玄棺!
他将那枚滚烫的玄棺令,狠狠地插入棺盖的裂缝之中,双手死死按住!
“信义承魂意,开!”
这一次,他没有再模拟任何人的武道意志!
他释放的,是属于他自己,属于“陈九陵”这个二十一世纪小人物的,全部记忆与情感!
火锅摊前,她被辣得涕泪横流却不肯认输的笑骂;古墓里,两人背靠背分享最后一块压缩饼干的默契;当他逞英雄受伤时,她气鼓鼓地捏着拳头说“你再乱来我就嫁给隔壁老王”的可爱模样……
一幕幕,一帧帧,全是属于“陈九陵”和“苏绾”的记忆!
这些记忆或许没有镇北军的铁血悲歌那般宏伟,却充满了活生生的人间烟火气!
光芒交织中,执念之我发出不甘的怒吼:“没有了这股执念,你什么都不是!你凭什么掌控这具身体!”
陈九陵死死按着棺盖,抬头迎上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目光却亮如星辰,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是谁?”
他咧开嘴,笑了,血泪顺着眼角滑落。
“我是答应过,要带她去看长安雪的人——这就够了。”
话音落,第七口玄棺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开始缓缓闭合。
那执念化身的身影在光芒中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道青烟,被重新吸回了棺内。
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一道低语,清晰地传入陈九陵的耳中。
“……下次醒来,我会……更像你。”
轰然一声巨响,玄棺彻底闭合。
刹那间,所有的幻象、声音、怨气,都如潮水般退去,天地骤静。
骨瓮坑内,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仿佛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决,从未发生过。
陈九陵维持着按住棺盖的姿势,身体僵直,一动不动。
那股支撑着他的信念与力量,仿佛在玄棺闭合的瞬间,被彻底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