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轮廓在群山之巅凝实,竟是一扇顶天立地的青铜巨门,自悬崖的裂隙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起,山石崩塌,烟尘滚滚。
门楣之上,四个血色大字仿佛由无数冤魂的执念凝聚而成——百死无悔!
那字迹上的血,竟还带着温热,似乎刚刚有人用自己的性命为其描摹。
陈九陵背负着苏绾,稳稳立于门前,山风猎猎,吹不动他分毫。
他身后,一个佝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正是那引路的药奴阿苦。
阿苦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飞快地比划着,眼中带着一丝怜悯与警告:入此鬼市者,必先饮下“问心汤”,验明正身。
若心中存有半分伪善,或并非为求死而来,汤入喉中,立时便会化作一滩腥臭的脓水。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粗陋的陶碗,碗中盛着半碗浑浊的汤水,一片枯黄的叶子在其中沉浮。
陈九陵的目光落在那片枯叶上,瞳孔猛地一缩。
这叶子,他认得!
正是当年古墓派禁地“忘忧井”井口旁那棵千年枯树的叶子,据说能映照人心最深的执念。
他没有丝毫犹豫,凝视着碗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忽然舌尖用力一咬,一口心头热血“噗”地喷入汤中。
血丝在浑浊的液体里迅速散开,仿佛为这碗死水注入了灵魂。
“我不是来求生的,”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铁,“是来讨债的。”
说罢,他仰头将那碗问心汤一饮而尽。
汤水入喉,如滚油浇心,五脏六腑都像被无数只手撕扯着。
然而他面色不变,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微微泛起了一层死寂的青色。
一步踏出,斗转星移。
眼前的太行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光怪陆离的地下城市。
七条街道纵横交错,如同巨大的蛛网,将整座鬼市分割开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到发腻的诡异香雾,吸入一口,便让人头脑昏沉,仿佛置身梦境。
街上行人往来不绝,却无一人露出真容,尽皆戴着各式各样的惨白面具,言语之间,也夹杂着分不清真假的梦呓。
脚下是第一街,“贪巷”。
一个摊主的面具上画着一张咧到耳根的笑脸,他捧着一颗金光灿灿的丹丸,声音充满诱惑:“客官,‘黄粱丹’,服下可入万两黄金之幻境,享三日富贵。三日之后,幻境自解,绝无后患。”
陈九陵面无表情,仿佛未曾听见。
他只是侧过头,似在为背上的苏绾整理散乱的发丝。
然而就在指尖掠过苏绾耳畔的瞬间,他的尾指却以一个极其隐蔽的角度,轻轻触碰到了路边一具蜷缩着的童尸冰冷的手腕。
“武意通玄”——发动!
一瞬间,无数画面涌入他的脑海。
那孩童吞下丹丸,眼中爆发出狂喜,随即陷入幻觉,在地上疯狂地刨挖着根本不存在的金元宝。
他的身体机能却在迅速衰竭,临死前,他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眼中最后映出的,正是那摊主狞笑着的惨白面具。
这丹丸,根本不是什么“黄粱丹”,而是以幻觉为引,啃食脑髓的“迷金蛊”!
陈九陵收回手指,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他屈指一弹,那颗金灿灿的丹丸如流星般射回摊主手中。
“你卖的不是财,”他声音冷得像冰,“是坟。”
摊主面具后的笑容僵住了。
穿过贪巷,便是第二街“嗔巷”。
这条街的路面下似乎铺满了铜铃,每走一步,脚下便会传来“叮铃”脆响,这声音仿佛有魔力,不断撩拨着人心底最原始的怒火。
一个身材丰腴的蒙面妇人手持匕首,拦住去路,声音尖利:“不服‘怒血散’,休想过此巷!”
陈九陵知道,这“怒血散”是极为霸道的毒药,能瞬间引爆服用者的狂躁情绪,使其不分敌我,疯狂厮杀。
若自己强行突破,妇人只需将毒散洒出,整条街的“疯子”都会将他们撕成碎片。
他没有拔剑,也没有闪避。
在妇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忽然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
在他左胸心脏位置,有一道狰狞的旧疤,疤痕中心,是一个深陷的钉孔,至今仍泛着淡淡的黑色。
这,是前世他身为陷阵营都尉时,被最信任的兄弟用淬毒的破甲钉刺入的致命伤!
他并指如刀,猛地划开那道旧疤。
伤口裂开,流出的却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积郁了数年的乌黑毒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下一秒,异变陡生!
街道两侧的阴暗角落里,竟嗡鸣着飞出成百上千只拇指大小的黑色飞蚁,这些飞蚁对那腥臭的毒血趋之若鹜,瞬间形成一团黑色的蚁云,疯了一般扑向那持匕的妇人!
趁着妇人被嗜毒飞蚁围攻,发出凄厉惨叫的混乱时机,陈九陵抱紧了背上的苏绾,如一道青烟疾行而过。
“这一路,我不靠狠,”他心中默念,“靠的是死过的人,记得的痛。”
第三街,“痴巷”。
一个身段妖娆,戴着蝴蝶面具的女子——香面姬,袅袅娜娜地拦住了他,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香囊。
“公子,何必行色匆匆?吸一口‘忆尘粉’,可见你最爱之人临终前的最后一面,了却心中遗憾。”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不醒的苏绾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纤弱的身体在他背上扭动,唇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呢喃:“娘……娘……”
陈九陵的心,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要去接那只香囊。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香囊上那细腻的粉末时,他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幅画面——在东海龙宫那座巨大的玉椁前,母亲的虚影曾在那盏海盐灯中浮现,她笑得那般温柔慈爱,可她的影像……没有右手!
他瞬间惊醒,冷汗涔涔。
这香面姬手中的香粉,绝不止是致幻那么简单,里面定然掺杂了针对苏氏血脉的“断掌引魂蛊”,一旦苏绾吸入,执念被引动,神魂将永远沉沦在虚假的幻境中!
“滚!”
陈九逼退香面姬,抬手一挥,内力到处,直接将她手中的香炉打翻在地!
他盯着对方,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她娘没死在回忆里!是被人活生生剁了右手,扔进药缸里泡成了药人!”
话音落下,香面姬脸上的蝴蝶面具“咔嚓”一声,竟从中断裂,她踉跄着惊退数步,仿佛见了鬼一般。
连过六街,终于来到第七街“妄巷”的尽头。
一张石台后,端坐着一个没有左手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拇指和右手拇指的老者——断指翁。
他面前的石台上,整齐地摆放着那六根属于他自己的断指骨。
“在我这里试药的,已有三人。两死,一残。”断指翁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你,是第四个。想换《药典》的线索,就得有拿命来换的觉悟。不过,在这之前,你还得再走一遍‘惧巷’——这一次,闭着眼睛走。”
陈九陵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转身,小心翼翼地将苏绾从背上放下,交到一直跟在身后的阿苦怀里。
“阿苦,若我一炷香后没出来,你就带她去东北角第三口药缸,在缸底,敲三下。”
说完,他毅然闭上双眼,走进了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长廊。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过了十息。
陈九陵踉跄着从黑暗中走出,他浑身浴血,衣衫破碎,仿佛与上百头恶兽搏杀过。
但他紧闭的双眼始终未曾睁开,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了然的冷笑。
“这惧……原来是怕自己忘了,究竟谁才该活着。”
断指翁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一丝异样的神采:“线索,你可以拿走了——‘梦诊先生,只对将死者开口’。”
就在陈九陵得到线索的同时,鬼市最高处的一座阁楼里,一个身着墨色长袍的女人正用一根根银丝,小心翼翼地缠绕着一只被药水浸泡得晶莹剔透的断掌标本。
她正是墨九娘,她对着那只断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病态地呢喃着:
“妹妹,别急……你看,你女儿终于来了……这一次,姐姐会让她,亲手喂你一口穿肠的毒。”
陈九陵站在妄巷的出口,紧紧攥着那条来之不易的线索,感受着鬼市中那股甜腻的香雾似乎变得愈发浓重。
整个蛛网般的城市,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喧嚣与梦呓都沉寂了下去,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在每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心头。
时间,似乎在此刻凝固,又似乎在等待一个特定的时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