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数字像开普勒星系永不散尽的宇宙尘埃,沉甸甸地压在林薇的心头。她坐在殖民城行政中心顶层的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灯火通明、井然有序却缺乏真正生气的城市轮廓。
全息投影在办公桌上展开,一份名为《开普勒-186f殖民区人口结构及发展趋势白皮书(星历15年)》的报告,正用最直观的图表和最冷静的措辞,揭示着一个令人心悸的未来。她的手指划过光屏,核心数据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移民第三代生育率:0.7。
对比基准(地球龙国基准年):1.5。
育龄夫妇(20-45岁)签署《免生育协议》比例:35%。
选择AI育儿机器人作为“后代替代方案”的比例:在签署协议者中占比82%。
生育率0.7!
这意味着平均每对夫妇生育的孩子数量,远低于维持人口自然更替所需的2.1。第三代移民,那些在开普勒星上出生、成长的年轻人,他们自己却不愿、甚至抵触将生命延续下去。35%的育龄夫妇主动选择不生育,宁愿签署冰冷的法律文件,将情感寄托在可以定制性格、永不违逆、且能完美继承(或者说复制)自己知识记忆的AI育儿机器人身上。
林薇闭上眼,地球时代末期那些关于“少子化”、“老龄化”危机的新闻和数据潮水般涌来。那时的担忧,在眼前这份报告面前,竟显得像是一种奢侈的烦恼。
地球上的危机是缓慢的侵蚀,而这里,在远离太阳系数十光年的异星之上,这种崩塌是断崖式的,带着一种集体性的、对未来绝望的放弃。
“备车,去第七区民生综合中心。”林薇的声音有些沙哑。报告是抽象的,她需要看到真实的生活,触摸到那冰冷的数字背后活生生的挣扎。
第七区民生综合中心,是殖民城最大的生活服务枢纽。林薇没有惊动管理人员,只带着一名助理,低调地融入了熙攘的人流。这里比她办公室窗外的景象多了几分烟火气,但也仅此而已。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恒定的低鸣,人造光源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没有阴影,也没有惊喜。她下意识地走向记忆中标示着“母婴用品”的区域。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脚步一顿。曾经摆放着婴儿床、五彩缤纷的玩具、各种型号奶粉和尿布的巨大区域,招牌已经更换。
闪烁着霓虹灯光的立体字符写着:“神经链接优化体验中心”。明亮的玻璃柜台里,陈列的不再是奶瓶和安抚奶嘴,而是各种造型精巧、泛着金属或陶瓷冷光的神经接口设备、意识流增强芯片、以及高度拟人化的AI伴侣核心——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形态各异的“AI育儿机器人”展示品。
一个笑容甜美、穿着制服的全息导购员,正热情地向一对年轻情侣推销着最新款的“小天使”系列育儿AI:“…内置超量子学习核心,完美模拟0-18岁成长各阶段互动需求,可无缝继承父母双方的知识图谱与记忆片段,提供永不疲惫的陪伴与最优成长引导方案…生育带来的生理痛苦、时间成本、不可控风险,都将成为过去式!您值得拥有更自由、更可控的未来生活!”
那对情侣听得认真,女孩甚至伸出手指,隔空点触着展示光屏上那个有着大眼睛、笑容无懈可击的虚拟婴儿形象,眼中流露出一种混合着好奇和向往的光芒。男孩则更关注旁边一款号称能“完美复刻父亲思维逻辑模式”的青少年型号机器人参数。
林薇感到一阵窒息。超市的母婴区消失了,变成了推销“无痛后代”的科技卖场。这比报告上的任何图表都更具象、更刺眼地展示了生育意愿的崩塌。
生育,这个生命最原始、最本能的冲动,在这里,被包装成了一种需要被“优化”掉的不必要负担。她沉默地转身,走向另一个同样人流密集的区域——民政服务区。
这里处理着包括婚姻登记、生育登记、以及…《免生育协议》的签署。就在一个办理窗口前,压抑的争吵声打破了服务区相对安静的氛围,吸引了林薇的目光。一对年轻夫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妻子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电子表格,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眶通红,泪水无声地滚落。丈夫则显得烦躁而激动,脸色铁青。
“签了吧,小雅!”丈夫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深切的疲惫,“我们讨论过多少次了?现实点好吗?”
“可是…可是那不一样啊!”妻子哽咽着,声音破碎,“那只是一个机器!一个程序!它再像,也不是我们的孩子!它不会真的哭,不会真的笑,不会带着我们的血脉在这个…这个新世界里活下去…”她环顾着冰冷明亮的服务大厅,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血脉?”丈夫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猛地提高了音量,吼声在服务区回荡,引得不少人侧目,“什么血脉?在这个鬼地方延续血脉有什么意义?!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生下来的孩子!他们快乐吗?他们知道自己是谁吗?他们连真正的阳光、真正的雨都没见过!他们的大脑在退化!他们的精神在崩溃!我们在地球上拼命挣扎,是为了让后代有更好的生活,不是为了把他们生在一个更大的、更绝望的笼子里!”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服务区墙上一幅巨大的开普勒星壮丽星云宣传画,那画面美得虚幻。
“更好的生活?在这里?哈!”丈夫的冷笑充满了绝望和愤怒,“让孩子来这里受苦?重复我们这代人的挣扎和迷茫?看着他们一点点变成连‘河流’是什么都不理解的…陌生人?”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我宁愿让一个仿生人继承我的记忆!至少那堆硅基芯片里的‘我’,不会痛苦!”
吼声落下,服务区陷入一片死寂。妻子的抽泣成了唯一的声音,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被丈夫话语里描绘的绝望未来彻底击垮了。
丈夫吼完,胸膛起伏着,眼神里愤怒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暗。他不再看妻子,目光茫然地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由高效科技和冰冷数据构筑、却丢失了生命核心意义的未来。
林薇站在原地,那声“鬼地方”和“仿生人继承记忆”的怒吼,仿佛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这不仅仅是个人选择,这是一种弥漫在整个殖民城年轻一代中的、对生命延续意义的集体性质疑和放弃。
报告上冰冷的0.7和35%,在这一刻,化作了眼前女人无声的泪水和男人眼中深沉的绝望。生育率的崩塌,崩塌的不仅仅是人口数字,更是对“未来”本身的信念。当“生而为人”的喜悦和意义,被异星生存的压力、科技异化的阴影以及对后代命运的悲观预期所彻底淹没时,选择让冰冷的机器来“继承”自己,似乎成了一种带着自毁倾向的、最后的理性。
林薇默默转身,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无形硝烟的战场。窗外的殖民城灯火依旧璀璨,像一座漂浮在无尽黑暗宇宙中的精致牢笼。而这座牢笼里,最珍贵的火种——生命延续的意愿,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熄灭。
她握紧了口袋里的紫砂壶,温润的触感依旧,却驱不散心头那彻骨的寒意。解决青少年认知障碍只是表象,这生育意愿的崩塌,才是整个文明在深空漂泊中面临的最深、最致命的孤独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