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基在无声地碎裂。这个消息仿佛最冰冷的毒液,瞬间注入了曙光基地每一个幸存者的血管。
恐慌,不再是抽象的情绪,它具象化为维修通道墙壁上那些日益扩大的蛛网状裂痕,具象化为每一次轻微的震动都让人心惊肉跳的抬头张望。头顶的天花板,不再是庇护所,而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随时可能崩塌的巨石。然而,比头顶的危机更迫在眉睫、更直接撕扯着每个人神经的,是腹中的饥饿。
酸雨摧毁了最后一点露天设备,“腐烂的伊甸园”彻底失败,冷藏库变成了腐肉坟场,来自舰队的储备粮在数万张嘴巴的消耗下,终于见了底。
公共食堂,这个曾经弥漫着(尽管短暂)希望和食物香气的地方,如今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消毒水、汗酸味和绝望的气息。长长的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人群异常安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咳嗽声。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前方配给窗口那少得可怜的食物。
窗口上方,一块刺眼的电子屏滚动着冰冷的文字:
今日全基地统一配给:营养膏标准份 x 1,合成维生素水 x 500ml。总热量:约800卡路里。
800卡路里!仅仅是维持一个成年人静息状态下基本生命体征所需的一半多一点!饥饿,像一头无形的野兽,在每个人的胃里疯狂地抓挠、嘶吼。
轮到李明哲了。他默默地将自己的身份卡在识别器上刷过,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软袋(营养膏),和一个装满无色透明液体的标准水壶。那袋营养膏轻飘飘的,捏在手里感觉不到多少分量。
他转身离开窗口,目光扫过食堂。他看到曾经强壮的拓荒者,如今眼窝深陷,脸颊凹陷,防护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他看到有人拿到食物后,立刻躲到角落,背对着所有人,用颤抖的手撕开包装袋,贪婪地、几乎是将整袋粘稠的灰色膏体挤进嘴里,然后拼命地灌水,仿佛慢一秒就会被别人抢走。
他看到几个孩子,捧着和他们脸差不多大的水壶,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寡淡的维生素水,大大的眼睛里只剩下茫然和对食物的本能渴望,连哭闹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就在这时,食堂中央爆发出一阵激烈的骚动和怒吼!
“还给我!那是我的罐头!我的!”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女人像护崽的母狼一样尖叫着,死死抓住一个男人的胳膊。那男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模糊字迹的、扁扁的金属罐头——那是舰队时代遗留下来的、极其珍贵的、真正的肉类罐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滚开!臭娘们!谁捡到就是谁的!”男人双眼赤红,布满血丝,脸上是饿狼般的狰狞,猛地将女人甩开。女人重重摔倒在地,却不顾疼痛,手脚并用地扑过去抱住男人的腿,张嘴就咬!
“啊!”男人痛呼一声,抬脚就踹。
“住手!”李明哲厉喝一声,带着队员立刻冲过去。周围的移民麻木地看着,没有人上前,只有低低的议论和吞咽口水的声音。争抢,在饥饿面前,变得如此赤裸和原始。
最终,罐头被闻讯赶来的基地安保没收,争执的两人被警告带走。地上,只留下几滴暗红的血迹——不知是女人的,还是男人被咬破的腿流出的。那个象征着往日富足和美味的肉罐头,此刻只留下更深的绝望和屈辱。
李明哲攥紧了手中冰冷的营养膏袋子,指节发白。他默默走到食堂角落,那里,林薇正疲惫地靠墙坐着,面前放着她那份同样寡淡的配给,一口未动。她正低头看着自己手腕终端投射出的全息报告,脸色比营养膏还要灰败。
“林工?”李明哲在她对面坐下。林薇抬起头,眼中是深深的无力。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份全息报告推了过来。报告标题触目惊心:《“伊甸园二期”土壤及作物灾情最终评估》。下方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
“土壤重金属(镉、汞、砷)超标率……98.7%,平均浓度超地球安全标准……50-300倍……”
“初步播种作物(耐盐碱小麦变种)……发芽率不足5%……”
“已发芽幼苗……90%在十日内因重金属毒害出现根腐、叶枯……”
“剩余10%幼苗……遭遇未知地下节肢类害虫啃噬根茎……全军覆没……”
“综合评估:当前技术条件下,地表土壤短期(至少5年)内不具备任何大规模作物种植可能性……”
90%重金属毒死,10%被虫子吃光……一行行冰冷的数字,宣判了基地短期内实现食物自给的死刑。李明哲感觉胃里的饥饿感变成了一种沉重的铅块,坠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虫灾……是那些变异蚯蚓的亲戚吗?”李明哲的声音干涩。
“不知道……”林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也许是……也许是这片土地孕育出的、我们完全不了解的东西……专门等着吃我们种下的任何希望。”
她苦笑着,关闭了报告。绝望,像食堂里挥之不去的腐臭味,浓得化不开。基地的能源和维修区,是少数还在勉强维持运转的地方。工程师老马刚结束一轮对核心反应堆冷却管道的紧急检修(酸雨腐蚀的后遗症),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进昏暗的值班室。防护服上沾满了油污和奇怪的蓝色粘液(地基裂缝里渗出的)。
他脱下头盔,露出一张憔悴、胡子拉碴的脸,眼袋深重。他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监控探头的红灯在角落里无声地闪烁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快速打开柜子,从最深处摸出一个小巧的、闪亮的备用电路耦合器——这是反应堆备件库里的东西,非常关键,也非常稀缺。
他迅速将这个小东西塞进自己防护服内侧的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向基地内部的物资配给点。配给点同样排着长队。轮到老马时,他像其他人一样领到了自己的灰色营养膏袋和维生素水。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磨蹭到人群稍散的角落,飞快地拉住了负责发放儿童特供营养膏(一种热量稍高、添加了微量元素的糊状物)的后勤组小赵。老马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闪亮的备用耦合器,塞进小赵手里,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恳求:“小赵……这个……换一袋……就一袋‘小太阳’(儿童营养膏的代号)……行不?求你了……”
小赵看着手里那个价值不菲的关键备件,又看看老马布满血丝、充满哀求的眼睛,再想想物资仓库里那些饿得整天哭闹的孩子,内心挣扎得像要撕裂。最终,他咬了咬牙,飞快地从自己随身的小冷藏箱里(里面是准备送往育幼区的儿童配给)抽出一袋印着卡通太阳图案的橙色营养膏,塞进老马怀里,同时迅速将耦合器藏进自己口袋。
“马工……下不为例!被发现我们都完了!”小赵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惧。“知道……知道……谢谢!谢谢!”
老马如获至宝,紧紧攥住那袋温热的橙色营养膏,连声道谢,然后像做贼一样,佝偻着背,快速消失在通道拐角。他没有回自己狭小的宿舍,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了基地相对安静、专门划给带幼儿家庭的区域。他走到一个用隔板搭起来的简陋小隔间门口,里面传来孩子细弱的、有气无力的哭声。老马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推门进去。
“囡囡,乖,不哭……看马伯伯给你带什么来了?”老马的声音异常温柔,他蹲在简易小床边。床上躺着一个约莫三岁、同样瘦弱的小女孩,小脸苍白,大大的眼睛因为消瘦显得更大,此刻正委屈地瘪着嘴哭。老马掏出那袋橙色的“小太阳”,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个口子,递到小女孩嘴边。
一股淡淡的、类似奶香和谷物混合的、真正属于食物的甜香飘了出来。小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袋橙色,小鼻子使劲嗅了嗅,然后伸出小手,急切地、几乎是抢一般地抓住了袋子,贪婪地吮吸起来。脸上瞬间露出了满足的、近乎幸福的表情。
老马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隔间上方角落里,那个无声旋转的监控摄像头。冰冷的红色指示灯,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老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化作一个极其苦涩、充满疲惫和无奈的弧度。
他抬起头,对着那个摄像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自嘲般地嘟囔了一句:“操……老子这辈子,算他妈欠你们这帮小祖宗的……”
他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孩子因为专注进食而微微颤抖的、瘦小的后背。隔间外,是基地沉闷的、带着腐锈味的空气,是地基深处蓝藻根须无声的啃噬,是食堂里压抑的绝望和腹中永不满足的饥饿嘶鸣。
这袋用关键零件换来的、带着虚假阳光颜色的营养膏,成了这绝望循环里,唯一一点微弱而苦涩的暖意。然而,它能支撑多久?头顶的巨石,腹中的饥饿,脚下的深渊,都在无声地倒数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