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万国宫。
巨大的穹顶之下,水晶吊灯的光芒将主会议厅照耀得恍若白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高级香水和沉重历史感的独特气息。一排排深红色的座椅摆成凝固的波浪,层层叠叠地向上延伸,此刻几乎座无虚席。
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长枪短炮对准了前方的签字台,无数闪光灯架起密集的星辰,在签字台区域明灭不息,发出连绵不绝的“咔嚓”声浪。
陈思邈坐在华盟代表团第二排的位置,位置不算最核心,却能清晰地看到前方签字台的一举一动。他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微微有些汗湿。他并非政客,不习惯这种聚光灯下的宏大仪式。他更习惯于实验室的宁静、数据的严谨和宇宙的深邃。
然而今天,他必须坐在这里,作为龙国首席科学顾问,见证一个或许能改变人类命运的时刻——华盟与北约共同签署《人类生存共同体宣言》,正式成立“蓝星治理人类发展委员会”。
谈判的过程,其艰难程度远超月面行走。每一处措辞,每一个条款,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可能引发数小时的争论。能源分配、技术共享、决策机制、太空探索主导权……每一个议题背后,都是根深蒂固的猜忌和巨大的利益考量。
月球上的静默场突袭,近地轨道的空间站对峙,非洲的光伏板与干涸的油井,还有那份压在陈思邈心头、冰冷刺骨的20年氦-3倒计时模型……所有这些,都赛过沉重的背景音,回荡在每一次闭门会议中。
此刻,冗长的发言终于结束。华盟首席谈判代表和北约秘书长在雷鸣般的掌声(带着几分谨慎和试探)中,走向那张覆盖着墨绿色绒布的长条签字桌。桌上,摆放着两份厚重的宣言文本,封面是深邃的星空蓝底色,烫印着象征地球的银色徽记。
陈思邈的目光落在文本上。就在仪式开始前,他作为科学顾问,最后一遍审阅了公开的宣言摘要。一个细微的变化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早期草案中反复出现的、承载着巨大政治分歧和技术争议的“碳中和”目标,在最终文本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为中性、更具包容性也更具操作性的表述——“建立高效、可持续的全球能源循环利用体系”。
“循环利用……”陈思邈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词。它避开了敏感的历史责任划分,绕开了技术路线之争,直指核心:将有限的资源(无论是地球残余的化石能源、月球的氦-3,还是撒哈拉的光)最大限度地利用、再生、转化,形成一个生生不息的闭环。
这与他内心基于道家“周行不殆”思想推演出的文明存续模型,在理念上不谋而合。政治的妥协,有时竟能意外地更接近科学的本质?他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弧度。
签字仪式正式开始。巨大的高清屏幕同步播放着签字台上的画面。华盟代表首先拿起签字桌上那支专门准备的、笔身镶嵌着华盟徽记的镀金钢笔。他拔下笔帽,动作沉稳,准备在文本上落下历史性的一笔。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那支华丽的钢笔,笔尖在接触到光滑的纸张表面时,竟毫无预兆地——卡住了!代表眉头微蹙,尝试着轻轻用力,但笔尖仿佛被无形的胶水粘住,纹丝不动。他又尝试着在纸张空白处划了两下,依旧只有一道极淡、断断续续的划痕。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会场里嗡嗡的议论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无数双眼睛聚焦在那支小小的、拒绝工作的钢笔上。闪光灯依旧在疯狂闪烁,捕捉着这尴尬而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华盟代表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这看似微小的意外,在如此敏感而重要的时刻,在全世界媒体的镜头前,足以引发无数不必要的解读和猜忌——是不祥之兆?还是某种象征?
坐在陈思邈斜前方的劳伦斯博士,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眉头同样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就在华盟代表准备放下这支“罢工”的金笔,示意工作人员更换时,劳伦斯动了。他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黑色钢笔。这支笔样式古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甚至笔身有些地方的漆面已经磨得发亮,显然跟随主人多年。
劳伦斯站起身,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几步走到签字台侧后方,隔着桌子,将那支黑色钢笔递向了有些错愕的华盟代表。他的动作自然、直接,带着学者特有的、解决问题优先的务实感,没有丝毫的犹豫或表演成分。
“用这支吧,”劳伦斯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带着他特有的温和口音,“它很可靠,签过很多重要的实验报告。”
华盟代表看着劳伦斯递过来的笔,又看了看劳伦斯真诚的眼睛,脸上的凝重迅速化开,露出一丝感激和理解的笑容。他没有推辞,伸手接过了那支普通的黑色钢笔,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您,劳伦斯博士。”
这一幕,让原本凝固的气氛瞬间松动。会场里响起了一阵善意的、释然的轻笑和更加热烈的掌声。刚才那点小小的尴尬,反而因为这意外而充满人情味的互动,增添了几分真实感和温度。华盟代表顺利地在两份宣言文本上签下了名字。接着,北约秘书长也接过工作人员迅速递上的备用笔,完成了签署。当两人共同举起签好的宣言文本,向全世界展示时,会场爆发出经久不息、真正充满希望的掌声。
闪光灯再次汇聚成光的海洋。陈思邈也随着众人鼓掌,但他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劳伦斯递给华盟代表的那支黑色钢笔上。当代表签完字,将笔递还给劳伦斯时,陈思邈凭借着极佳的视力和对细节的敏锐捕捉,看到了一个让他心头剧震的细节。
在那支黑色钢笔朴素的笔帽顶端,清晰地镶嵌着一个微小的、由黑白两色玉石或某种复合材料构成的圆形徽记——那是一个完美的、首尾相接的‘太极阴阳鱼’图案!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在耀眼的灯光下几乎会被忽略。
但在陈思邈眼中,它却是黑暗宇宙中骤然亮起的灯塔!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周行而不殆……这些深深刻在他脑海中的古老箴言,瞬间与眼前这个小小的阴阳鱼图案、与宣言中“能源循环利用”的表述、与劳伦斯在湖畔递给他那份20年倒计时模型时的沉重、与他对宇宙循环本质的朦胧猜想……轰然共鸣!
这不是巧合!劳伦斯,这位西方顶尖的科学家,他的随身之物上,为何会刻着东方道家最核心的象征符号?是纯粹的欣赏?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认同?难道在这位严谨的物理学家心中,也早已触摸到了那超越东西方文明隔阂的、关于宇宙运行与文明存续的终极大道——循环与平衡?
劳伦斯似乎感受到了陈思邈灼热的目光,他接过笔,小心地插回西装内袋,然后转过头,正好迎上陈思邈探寻的眼神。隔着几排座位和喧嚣的人群,两位科学家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目光相遇。劳伦斯没有回避陈思邈眼中的震惊和疑问。他对着陈思邈,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那眼神中,没有了湖畔密谈时的沉重绝望,也没有了科学家的绝对理性,而是多了一丝深邃的了然和一种跨越文化藩篱的、无声的默契。仿佛在说:是的,陈博士,我明白。我们追寻的,是同一个循环。
闪光灯下,宣言签署的宏大场面定格在历史中。而在陈思邈心中,那支刻着阴阳鱼的普通钢笔,和劳伦斯那无声的颔首,却宛若投入心湖的重石,激起了远比政治宣言本身更深远的涟漪。一个关于宇宙、文明、循环共生的宏大图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意识的地平线上,显现出轮廓。
蓝星委员会的成立,或许只是一个起点。而那个小小的阴阳鱼,指向的,是真正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