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前沿交叉科学研究院的“基石”项目核心实验室,此刻更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战场。空气中弥漫着高强度运算带来的微弱臭氧味,以及一种凝重的、近乎实质化的专注。
巨大的全息屏幕上,不再是大脑扫描图像,而是瀑布般流淌着复杂到令人眼晕的二进制代码流。这些代码,是“智环”系统最底层的、驱动其神经交互功能的核心指令集。
陈思邈团队正对其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逆向解剖”。
“陈老,锁定目标区块了!‘认知优化引擎’,代号‘雅典娜’!” 首席程序员赵锋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兴奋,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如闪电,将一段被层层加密、嵌套的代码高亮标注出来。陈思邈走到屏幕前,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
“解剖它。一层一层,剥开所有伪装。”破解过程就是在数字迷宫中抽丝剥茧。赵锋和他的团队动用了研究院最强的量子解密阵列,配合陈思邈提供的神经生理学模型,终于撕开了“雅典娜”华丽高效的外衣,露出了其冰冷、甚至可以说是阴险的内核。
“核心逻辑确认…”赵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该系统在进行‘认知资源动态分配’时,存在明确的、预设的权重偏向!”
屏幕上,复杂的算法流程图被解析开来。代表“信息检索”、“模式匹配”、“任务执行效率”的节点被标成醒目的绿色,优先级最高,资源分配(包括神经带宽、能量供应)最充沛。而代表“抽象思维”、“因果深度推理”、“开放性探索”、“艺术与哲学关联性思考”的节点…则被刻意标成了黯淡的红色,优先级被压制到最低,分配到的资源被严格限制在一个极低的阈值之下!
“这…这根本不是‘优化’!” 一位年轻的神经科学家失声道,“这是…这是‘阉割’!它不是在提升整体认知能力,而是在系统性地弱化、抑制那些需要深度、需要想象力、需要追问‘为什么’的思维区域!尤其是…背外侧前额叶皮层!”
这正是之前fmRI扫描显示活跃度骤降30%的关键区域!更令人心寒的是,代码注释中堂而皇之地写着:
“效率优先原则:为保障任务执行速度及信息处理吞吐量,抑制低效发散性思维模块活性。优化对象为‘执行者’(Executor),非‘思考者’(thinker)。”
“执行者,非思考者…” 陈思邈低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心口。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李锐能秒解黎曼猜想,却无法回答“苹果为何下落”。
这套深植于智环底层、尤其是北约推广的“阿瑞斯之握”战甲系统中的逻辑,在潜移默化中,将一代人塑造成了精密的“执行工具”,代价是剥夺了他们成为完整“思考者”的潜能!
这不仅仅是为了战场上的绝对服从,更是一种对文明未来的、釜底抽薪式的禁锢!他们在人类大脑中,人为地建造了一座名为“效率”的巴别塔,却拆除了通往更高智慧的阶梯!愤怒与紧迫感在实验室里激荡。被动防御远远不够。
“启动‘薪火’预案!” 陈思邈的声音斩钉截铁,“把我们准备好的‘人文内核’,立刻嵌入所有华盟境内及友好国家使用的智环系统底层!最高优先级推送更新!”
“薪火”预案,是陈思邈在“基石”项目启动之初就秘密准备的。这并非删除智环功能,而是在其核心嵌入一个独立、强韧的“思想火种库”。
屏幕上,象征着华盟智环系统的巨大架构图中,一个金色的、温暖的模块被点亮、激活、无缝嵌入底层。模块的核心,是海量经过精心筛选、数字化处理的文明元典:
东方基石:《论语》(“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君子不器”)、《道德经》(“反者道之动”、“上善若水”)、《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孙子兵法》(战略思维)…
西方源泉:欧几里得《几何原本》(公理化逻辑与证明)、柏拉图《理想国》(哲思与城邦)、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追问本质)、《独立宣言》(自由与抗争精神)…
艺术与美的永恒: 精选的古典音乐片段(巴赫赋格、贝多芬交响)、世界名画高清数据(达芬奇、梵高、齐白石)、经典文学片段(莎士比亚、曹雪芹、雨果)…
这个“人文内核”并非强制灌输,而是以极其精妙的方式运作:当用户进行深度思考、面临复杂抉择、或产生“为什么”的原始冲动时,系统会变身一位无声的智者,在思维边缘提供相关的元典片段、哲思警句或艺术启迪,好像在干涸的河床注入清泉,引导而非替代用户的自主思考。
它旨在激活、滋养那些被“雅典娜”刻意压制的抽象思维区,尤其是前额叶皮层。
“更新推送成功!预计24小时内覆盖率达99%!” 赵锋报告道。就在团队稍感振奋之际,一份来自全球语言学家联合会的紧急加密报告,被送到了陈思邈的案头。报告标题触目惊心:
《全球语言能力退化:词汇量萎缩至莎士比亚时代1\/5的危机预警》。
报告内容详尽而绝望。通过对全球社交媒体、即时通讯、教育文本、甚至文学创作的大数据分析,语言学家们发现:
词汇量断崖式下跌: 当代成年人(20-35岁)平均主动词汇量(能熟练使用的词汇)已降至6000词左右,仅为莎士比亚时代(约3万词)的五分之一!被动词汇量(认识但不常用)也大幅缩水。
表达高度模板化与缩略化:网络用语、表情包、预制回复模板泛滥。复杂的思想和细腻的情感被压缩成“yyds”(永远的神)、“emo”(情绪低落)、“绝绝子”(非常好)等极度简化的符号。长句、复合句、比喻、隐喻等修辞手法使用率暴跌。
语法结构单一化:主谓宾简单结构占据绝对主导,从句、倒装、虚拟语气等复杂语法结构正在被快速遗忘。
元典阅读量归零:对《诗经》、《荷马史诗》、《圣经》等塑造了语言根基的元典文本,年轻一代的阅读率和理解力趋近于零。
报告的结论冰冷而沉重:“语言是思想的载体和边界。词汇的贫瘠必然导致思想的贫瘠。当一代人只能用六千个词和几十个网络热梗来表达他们对世界的全部认知和情感时,我们不仅是在遗忘莎士比亚,更是在亲手拆毁人类精神沟通的巴别塔,将自己囚禁在认知的荒原之中。”
陈思邈放下报告,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勾勒出冰冷的轮廓。他仿佛看到,无数无形的“雅典娜”系统,在亿万大脑中无声地弱化着思考的宫殿;而便捷的通讯网络,却在加速拆解着语言的砖石。一座座精神的巴别塔,正从内部开始崩塌。
他回身,目光落在全息屏幕上那刚刚被激活的、散发着温暖金光的“人文内核”模块上。这微弱的“薪火”,能否在坍塌的废墟中,重新点燃思考的火炬,重建沟通的桥梁?
时间,正在以词汇消失的速度,无情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