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偏西,村口老槐树下就聚了堆女人。李婶的大嗓门穿透玉米地,把赵寡妇的事嚼得稀碎,唾沫星子溅在褪了色的蓝布头巾上。
“我早说了,男人走得久了,女人心就活泛。” 李婶往地上啐了口,手里的鞋底纳得砰砰响,“前儿还见她跟收废品的眉来眼去,这下好了,卷着细软跑了,俩娃扔给瞎眼婆婆,造孽哟。”
蹲在旁边的三丫娘叹了口气,手里的玉米棒子转得飞快:“也别怪她,一个人拉扯俩娃,矿上的抚恤金拖了大半年,换谁不心焦?”
“心焦就能跟野男人跑?” 李婶拔高了调门,眼睛往东边瞟 —— 李秀兰的玉米地就在那,绿森森的叶子晃得人眼晕。“有些人啊,男人刚走几个月,就敢跟村支书走那么近,指不定背地里啥样呢。”
这话像根针,扎得李秀兰攥着镰刀的手发紧。她蹲在玉米地里,草帽压得很低,耳朵却支棱着,听着那些话顺着风飘过来,一句句往心尖上戳。
去年麦收,柱子还在家时,这些女人可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她们围着她夸军娃懂事,说柱子能干,连李婶都要塞给她两个刚蒸的菜窝窝。
“妈,她们在说啥?” 小军抱着竹篓跑过来,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眼睛里,“王丫说赵奶奶是好人,她们为啥骂她?”
李秀兰把儿子拉进怀里,用衣角擦他脸上的汗:“别听她们瞎咧咧,干活吧。” 可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连声音都发闷。
日头落坡时,往家走的路格外长。路过王奶奶家门口,老太太正坐在门槛上择豆角,看见她就往屋里喊:“军娃,来拿俩煮鸡蛋,刚出锅的。”
“奶奶,她们都在说赵奶奶坏话。” 小军啃着鸡蛋,蛋黄沾得满脸都是。
王奶奶往门外瞅了瞅,压低声音:“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啥说啥。前儿赵寡妇来给我送豆角,眼圈红得像兔子,说要去县城打零工,让我照看着点俩娃,哪是跟人跑了?”
李秀兰的心沉了沉。赵寡妇走的前一晚,她还听见西头有动静,像有人在吵架。现在想来,八成是被村里的闲言逼走的。
夜里的风带着潮气,吹得窗纸沙沙响。李秀兰坐在炕沿上给小军缝补校服,针脚歪歪扭扭的。煤油灯的光映在墙上,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孤零零的叹号。
院墙外传来脚步声,是张老五喝多了,在跟人吹嘘:“…… 那娘们离了男人就是不行,上次借化肥时,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
后面的话被风刮散了,可李秀兰的手猛地一抖,针扎进了指尖。血珠滴在布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像颗没长熟的草莓。
她想起柱子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夜晚。他攥着她的手,粗糙的掌心磨得她生疼:“秀兰,我走后,要是有人欺负你,别忍着。” 她当时笑着捶他:“谁能欺负我?我可是能扛动半袋粮食的人。”
现在才知道,扛得动粮食,扛不动那些嚼舌根的嘴,扛不住漫漫长夜里的孤单。
鸡叫头遍时,她还没睡着。窗外的月光亮得很,照着院里那棵老榆树,枝桠像张网,把天分割得支离破碎。她摸出枕头下的布包,里面是柱子的旧汗衫,洗得发白,还带着点煤渣味。
去年冬天冷,柱子把汗衫里缝了层棉花,给她当坎肩。现在她还穿着,只是腰身松了,晃荡着像面旗子。
“妈,你哭了?” 小军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
李秀兰赶紧抹了把脸:“没,妈眼里进沙子了。” 她把汗衫叠好,塞回布包,“快睡吧,明天还得去摘棉花。”
天蒙蒙亮时,李婶又站在村口骂骂咧咧,说自家鸡丢了,指桑骂槐地说是 “被不正经的人偷去招待野男人”。三丫娘想劝,被她瞪回去:“你男人不也在城里打工?当心哪天……”
话没说完,就被王奶奶的拐杖打断:“李家媳妇,嘴积点德吧。你家男人在外面干啥,当谁不知道?”
李婶的脸瞬间涨红,骂骂咧咧地走了。三丫娘叹了口气,往李秀兰家的方向看了看,眼里的同情像晨露,轻轻巧巧地挂着。
李秀兰背着棉花筐往地里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她知道,赵寡妇走了,村里人的目光就都落在她身上了。她们盼着她出点啥岔子,好有新的闲话说,好忘了自己男人常年不在家的苦。
地头的棉花白得像雪,摘着摘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棉花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起柱子说过,等攒够钱就回来盖新房,窗台上摆两盆月季,像城里人家那样。
现在月季没影,新房没影,连句贴心话都听不到。只有风里的闲言碎语,像地里的杂草,拔了又长,生生不息。
日头爬到头顶时,小军提着饭罐来了,里面是玉米糊糊和咸菜。“妈,王奶奶说让你别往心里去,她说留守妇女都这样,熬过去就好了。”
李秀兰摸了摸儿子的头,没说话。熬?怎么熬?是像赵寡妇那样熬不下去跑了,还是像村里其他女人那样,白天在地里累死,晚上对着空炕流泪,听着墙根的闲话假装听不见?
她望着远处的山路,路的尽头是县城,再远是柱子打工的城市。那里的高楼一定很高,高得能挡住这些嚼舌根的风。可她不能走,她得守着这三亩地,守着小军,守着柱子可能回来的那点盼头。
收工回家时,夕阳把云彩染得通红。村口的槐树下,女人们还在闲聊,只是声音小了些。看见她走过,都停了话头,眼神躲躲闪闪的,像藏着啥秘密。
李秀兰挺直了腰板,一步步往家走。筐里的棉花沉得压肩,可她走得很稳。她知道,只要脚还踩在这片土地上,只要锅里还有给小军留的热饭,这些闲言碎语就打不倒她。
只是夜里躺下来,听着隔壁王奶奶的咳嗽声,听着远处狗吠,心里那点寂寞就像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把整个人都淹没了。她只能攥着柱子的旧汗衫,数着墙上的裂痕,等天亮,等下一个可能收到信的日子。
这就是留守妇女的日子,像地里的棉花,看着雪白干净,里面藏着多少汗珠子,多少眼泪,只有自己知道。